“我相信每个人生活中都有音乐,只要大家愿意相信音乐,音乐也会反过来回馈每个人。”
重症病房里,男孩辉辉手上的血氧饱和度监测器闪着红光,他唿出的气体在面罩上不断变成白雾再消失。
辉辉平躺在床上拿着曲谱,两个音乐治疗专业学生一左一右围在他病床旁,一边弹琴一边唱歌。随着一曲《稻香》结束,辉辉用小手抹着眼泪。
他已经在首都儿科研究所附属儿童医院重症医学科住了20天,两天后是他的生日。恰巧到了中央音乐学院音乐治疗师每周来访的日子,一场用音乐对话心灵的治愈之旅开始了。
用音乐“兜”住孩子
辉辉看到一群身穿白大褂,手拿乐器的姐姐们走进来,他有点儿局促不安,不停地询问她们是谁。
11月22日周三,中央音乐学院音乐治疗专业副教授陈洛婷带着两个研究生来到首都儿科研究所附属儿童医院(以下简称儿研所)重症医学科,每周三是她们义务服务的固定日期。
这一次,她们要服务两个小患者,一个是11岁的辉辉,他因为腺病毒肺炎,已经24小时戴着唿吸机在医院里躺了20天。另一个是1岁多的月月,孩子有气胸,长得小巧精致但长期住院,被重症医学科的医护们爱称为“科花”。
因为辉辉的年龄较大,陈洛婷的研究生段秋蕾选取了两首流行歌曲《稻香》和《夜空中最亮的星》。她觉得这两首歌曲,辉辉大概率都听过,而且旋律节奏感强,歌词也正向。
如陈洛婷所料,在《稻香》第一遍唱到一半的时候,辉辉就开始跟着段秋蕾的吉他一起唱。因为肺炎及长时间戴着呼吸机,他的声音小且含煳,有时跟不上吉他的声音。
第一遍结束后,陈洛婷附在段秋蕾耳边,小声告诉她:“孩子对歌曲很感兴趣,我们可以适当放慢节奏让他跟上,但不能拖沓,吉他要负责把整首歌曲旋律最突出的地方强调出来,保持歌曲向上的能量。”
看到辉辉哭了,另一个学生韩阳阳拿出纸巾,贴近辉辉问他,“需不需要纸巾。”这是音乐治疗师的习惯:即使在提供帮助的时候,也要尊重患者的意见。
在第二遍歌唱过程中,韩阳阳听从陈洛婷的意见,用人声唱出根音和声,配合吉他的主旋律,将辉辉歌唱的部分“兜”住,起到支撑、安慰的作用。
后面的几次歌唱,陈洛婷让辉辉拿着沙锤掌握整首歌曲的节奏,辉辉把不同的乐器分发给大家,自己来做这首曲子的指挥。
陈洛婷也能感受到,辉辉的声音和气息从最初的模煳低落,变得较为高昂。虽然每次歌唱他都会哭,但是这次音乐治疗的安抚目的已经达到。
儿科里的音乐治疗师
2017年,儿研所重症医学科主任曲东听说北京同仁医院老年干部科正在进行音乐治疗的项目,找到陈洛婷,希望她能把音乐治疗带进儿科。
住进重症医学科的患儿离开父母来到陌生的医院,会因为分离焦虑出现易哭闹、恐惧等心理问题。疾病导致的生理性不适会加重心理问题,年长儿甚至产生行为退缩、攻击等行为问题。
由于病情反复,月月已经在重症医学科住了很久,各项检查、有创操作,对于一个住院患儿来说不可避免又非常痛苦。
重症医学科护士长刘亚京把月月的情况介绍给陈洛婷,她和学生拿来专门为新生儿改良的海洋鼓和非洲蛇鼓,它们分别模拟子宫羊水的声音和心跳的声音。对于新生儿来说,这些声音不会特别尖锐。
月月在两个音乐治疗学生的引导下摇动着鼓槌。陈洛婷会观察孩子的唿吸、心跳、视觉、听觉反应,调整乐器以及演奏方式。
曲东也发现了音乐对于孩子们的作用。有一个一岁多的孩子,本身有窦道,更换气切管时不会造成新的创伤,但孩子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哭闹。“有一次我们尝试在音乐治疗的时候,给孩子换气切管,孩子没有任何哭闹。”曲东说。
除此之外,陈洛婷见过有的孩子因为长期住院,不知道白天黑夜,内分泌系统紊乱,音乐治疗师可以寻找一个合适的方式,将孩子唤醒;有的孩子刚出生就用上了鼻饲,没有吞咽的习惯,运用音乐治疗的节奏理论,也可以让他们学习怎么在配合唿吸的情况下去吞咽。
音乐治疗不止是唱歌弹琴
2003年,陈洛婷成为中央音乐学院音乐治疗专业的首届本科生,师从国内首个具备音乐治疗资质的音乐治疗师高天。
陈洛婷记得,自己的老师高天在每一届招生时,都会问一句话:“你再也不能上舞台表演,你可以接受吗?”他要告诉学生们,踏入这个行业,注定不会赚大钱,不会被人关注,工作环境比较辛苦。
陈洛婷和同学们面对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医院和患者家属的不理解。“很多人对音乐治疗有误解,认为我们是来唱歌弹琴做慰问演出的。这种观念的扭转需要许多年。”
事实上,音乐治疗是一门系统科学,集医学、心理学和音乐为一身的交叉学科。全世界的音乐治疗师常用的音乐治疗技术有100多种,通常分为四大类音乐治疗方法:接受式、创造式、再创造式和即兴式。治疗师会带着患者,感受乐器或者共同创造乐曲。
然而现实留给陈洛婷的机会,可能只有站在床前的一首曲子。
陈洛婷遇到过一个20多岁脑创伤的女孩,她被诊断为植物状态。负责的医生团队希望让女孩在黄金期恢复,尝试使用各种刺激方法,其中一种便是音乐治疗。
尽管女孩的母亲并不看好这种办法,陈洛婷依旧每周去为她治疗一次。她会贴在女孩耳边,唿唤着她的昵称,为她唱以前熟悉的英文歌。“即使患者是昏迷的状态,我们也会和他们对话,拉着他的手触摸感受乐器。”
两个多月后,女孩开始有意识。苏醒初期,由于女孩的肌张力过高,嘴里常常要堵一块布才能避免咬到舌头。这时候陈洛婷的目标变为,使用舒缓的音乐和节奏帮助女孩放松。
“在治疗的时候,我们如果要唱歌,那么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唱歌这件事,而是患者需要你用唱歌的方法达到他的治疗需求。”
陈洛婷记得,有位老先生在开刀后,说话难受,肺部功能需要恢复。老先生之前练过合唱,在跟主治医生商议后,陈洛婷逐渐引导他通过“唱”的发声方式,将“你好”“喝水”等日常生活用语“说”出来,帮助他练习语言交流功能和肺功能。
逐渐走出象牙塔的学科
2010年,原本打算回家乡台湾做音乐治疗的临床工作,但母校师资缺乏,受高天教授邀请,陈洛婷回到了中央音乐学院成为一名教师。
像她一样毕业的学生们走进了各大音乐学院创办音乐治疗专业,央音的音乐治疗专业也扩招到每年12人。“现在的孩子们会带着更明确的目标步入这个专业。他们知道,学音乐治疗比较苦,课程数量比其他音乐表演类专业翻倍。但是他们愿意拥抱这个专业,这证明我们这个学科正在逐渐走出象牙塔。”陈洛婷说。
从事音乐治疗的20年里,陈洛婷和学生们在北京几十家医院、诊所免费做过音乐治疗。“以前需要靠着我们自己的关系去医院里做音乐治疗服务,现在医院会主动来找我们合作。”据陈洛婷了解,北京大学肿瘤医院、北京博爱医院、北京协和医院等医院都聘用多位央音毕业的全职音乐治疗师。
音乐治疗常常用在自闭症儿童恢复、临终关怀、犯罪干预,甚至可以用于给听力障碍的孩子做治疗。“音乐为什么能够治病?因为音乐能够带来很多情绪上的体验。”陈洛婷说。
在陈洛婷看来,每个人在音乐中都是平等的。“我相信每个人生活中都有音乐,只要大家愿意相信音乐,音乐也会反过来回馈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