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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绍嘉谈布鲁克纳:他的音乐是现代人心灵的一帖良药

2024-03-17

布鲁克纳常常叫人望而生畏。他的每一部交响曲几乎都是鸿篇巨制,不仅国内乐团不常演,国外名团来上海演出时,节目单上也鲜见布鲁克纳的名字。欣赏布鲁克纳需要慧眼,读懂布鲁克纳需要阅历。

诞辰二百周年之际,布鲁克纳的交响曲如强风吹袭世间。3月15日晚,在吕绍嘉执棒下,上海交响乐团将献演布鲁克纳长约81分钟的《第五交响曲》。同时,从斯特恩小提琴大赛脱颖而出的新秀李襄琳,还将献演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年轻时在台湾,吕绍嘉因为救场指挥大师切利比达克,执棒慕尼黑爱乐乐团演出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一战成名。如今,他早已是指挥布鲁克纳作品的好手,甚至极具票房号召力。

“布鲁克纳的音乐是现代人心灵的一帖良药,他教你慢下脚步,不要走那么快。”吕绍嘉说。

年纪越大的指挥,越是喜欢布鲁克纳

澎湃新闻:大家都说布鲁克纳很老实、很淳朴,但是他的曲子又特别庞大复杂。

吕绍嘉:历史上很多作曲家,你永远不能说你了解他,人心是大海。布鲁克纳外表朴实、谦逊,可是从他的音乐,我感觉到他是复杂的人。他的音乐包罗万象,美学特别,是音乐史上一个很独特的人。

大器晚成的他四十多岁才写作交响乐。布鲁克纳的音乐是“慢”的艺术,有神性,但也有瓦格纳那种魔性。他的音乐有对神的敬畏,不只是圣洁,也有不可解和幽微部分,因为神有很强的摧毁力量,那种力量让人害怕、恐怖。同时,他又非常人性,尤其是慢板的乐章,非常浪漫、非常温暖。

所以,年纪越大的指挥,越是喜欢布鲁克纳。我在维也纳念书时,大师们到维也纳,很喜欢选布鲁克纳的音乐,可以表达一个乐团的音乐性、音乐素质、文化厚度。

布鲁克纳的音乐是现代人心灵的一帖良药,他教你慢下脚步,不要走那么快。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大家定了目标都是找最快的路径去达标。布鲁克纳觉得,过程更重要。就像看一栋漂亮的建筑,可以在这个角度看,看够了,再走到另一边,从另一个角度看。他有自己的时空。如果你真的进入到布鲁克纳的音乐世界,你好像进入另一个次元,会忘记时间的存在。

澎湃新闻:你的比喻很妙,听布鲁克纳的作品就像看建筑,要从各个角度来看,是因为他要展示太多细节?

吕绍嘉:他好像一个细心的园丁,在照顾、呵护花园里的每一朵花,每一个音、每一个小节,要有很多爱才能弄好,但是这些小节最后聚集起来,又是一个浩瀚的宇宙。

他觉得交响曲就是要长的,交响曲是表现宇宙性的载体,这是他的美学观。

贝多芬是后世作曲家的模范,《第九交响曲》是他最庞大的交响曲,一个小时,此后好几十年没有人超越他。门德尔松、舒曼写的都是短幅的交响曲。

贝多芬1827年去世,布鲁克纳1824年出生,42岁才写出第一部交响曲,隔了差不多40年,德国没有真正长篇的交响曲。他是延续贝多芬的这条路。对他来讲,门德尔松、舒曼的都不叫交响曲,而是小交响曲。对他来说,交响曲就是要伟大、崇高、庄严,是一个殿堂。

澎湃新闻:《第五交响曲》相对来说可能没那么大众?他的交响曲你个人最钟爱哪一部?

吕绍嘉:最大众的是《第四交响曲》。《第五交响曲》不能说不大众,喜欢布鲁克纳的人都知道,这是非常精彩的作品。如果说第四乐章,我最喜欢的就是《第五交响曲》,能看到他的对位艺术和奏鸣曲式相当完美的结合。

不喜欢布鲁克纳的人常常认为,他的音乐是一段很好听,走一走,到了高潮就停下了,又重来……就是绕着教堂走的那种感觉——你在这边看,达到一个高潮,停下来,然后走到另一边看,又重新发展……没有从第一个音一直发展到最后一个音的感觉。

贝多芬、勃拉姆斯相反,他们的音乐讲究逻辑性,思虑缜密,非常注重音乐的前后关系,音乐会从第一个音一直发展到最后一个音,不会间断。所以勃拉姆斯批评布鲁克纳,觉得他的曲子是一段一段的,没有连。他们的美学观完全不一样。

《第五交响曲》也有这样的情况,但是从中段开始到结尾,如果仔细听各个声部的对答,一直冲到最后的圣咏合唱,那种感动的力量,我在别的交响曲没有看过。《第五交响曲》的第四乐章,是我个人认为布鲁克纳的交响曲里最精彩的。

救场切利比达克,一战成名声誉日隆

澎湃新闻: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迷上布鲁克纳的?

吕绍嘉:我在维也纳念书,有机会听到很多布鲁克纳的演出,印象最深的是切利比达克指挥慕尼黑爱乐,演布鲁克纳《第四交响曲》。布鲁克纳已经很慢了,切利比达克又特别慢。但你如果真的进入到他的音乐,你会忘记时间,根本不会想这是快还是慢。

我完全没想到,几年后,我竟然会替他救场。

1994年,我刚在荷兰康德拉申国际指挥大赛获得第一名,有一天忽然接到台湾打来的电话,慕尼黑爱乐要到台湾地区演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指挥开刀,没法来,你可不可以代替他?那是演出前8天,我考虑5分钟后说:好。

那时候我完全没有指挥过布鲁克纳,胆子也蛮大的,但心里感觉我可以做到。我当时还在维也纳求学,赶快买谱,飞台湾,在旅馆日夜研究乐谱,一次排练后上台。

这是一支铁血雄狮,这首曲子他们很熟,在切利比达克手下已经磨得很好。一个年轻小伙子不能上去就大改,我抱着尊敬的心情站上台,在他们严密的准备下,很小心地带着每一个音。

澎湃新闻:《第八交响曲》是布鲁克纳篇幅最长的交响曲,你因为这次救场,一战成名。

吕绍嘉:那是很愉快、很成功的经验,但我不太确定,音乐是从我这出来的吗?他们是在切利比达克手下练成这样的。这种美我自己可能做不到,所以接下来几年我都不敢碰布鲁克纳,怕破坏那种美好的感觉。

过了五年,我在德国有了自己的团,我是音乐总监,可以试一试。那种感觉是不是只属于切利比达克和慕尼黑爱乐,我自己到底能不能创造出来?

我们排了《第三交响曲》。我的乐团不能和慕尼黑爱乐比,我一上去指挥,大概五分钟,那种感觉就回来了。我们还在试谱,还需要很多天慢慢磨,让音乐真正的美出来,可是雏形很清楚。那时候,我就放心了,我也可以指挥布鲁克纳,从此指挥过很多他的作品。

澎湃新闻:布鲁克纳的交响曲都很长,上台前会有压力吗,是否要提前做心理准备?

吕绍嘉:最没压力的是指挥布鲁克纳,因为他的音乐跟我们的心跳、脉搏很合,是慢的。

指挥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你的心会吊在半空,一下5拍、一下4拍、一下3拍,而且很快,是要拼命的。所以为什么老大师那么喜欢选布鲁克纳?因为很健康。看起来指挥好像不用做很多事情,但是表达音乐性非常适合的区域。

澎湃新闻:在台上站那么久,如何维持体力和精气神?例如这次,和上海交响乐团合作《第五交响曲》,要站八十多分钟。

吕绍嘉:我站在台上从来不会觉得累,音乐可以让人醒过来。我认识很多身体不好、年纪很大的钢琴家,手一直抖,走路颤颤巍巍,可是一坐下来弹琴就是另一个人。这是音乐的力量。

澎湃新闻:现代社会节奏这么快,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能静下来好好听吗?

吕绍嘉:我希望,不见得第一次就可以,但可能引起第二次的兴趣,越来越听进去。我会尽我的能力让乐团真正表达出来,我相信观众会听进去。

上个礼拜在珠海的剧院,大家也是一样的疑惑。现场我问有多少人第一次听,一大半人举手,但演出过程很安静,大家的回响很热烈,蛮真心的。

在欧洲尤其是德奥地区,大家比较熟悉布鲁克纳。亚洲地区,包括上海、广州、台湾,需要时间去耕耘,但是这个过程我很享受,当大家接受到或者传达出来布鲁克纳的美,心里很愉悦。

帝王指挥很难生存,关键是手里有活

澎湃新闻:你也是半路走上指挥之路的,在一次钢琴伴奏时被人发现了指挥才华?

吕绍嘉:我碰到了一个奇人,陈秋盛。他是很杰出的指挥家,也是小提琴家,当时是台北市立交响乐团的团长兼指挥。我大学(台湾大学)一年级帮他的学生上课,伴奏莫扎特奏鸣曲,他就注意到我,上完课跟学生说我可以学指挥。

我一开始不怎么理他。我大学蛮内向的,有一点害羞。当指挥,怎么可能?我想都没想过,要站在那么多人前面,能言善道,我很不会讲话。

我那时候有点彷徨,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虽然在念心理系,可是比较喜欢音乐。我已经二十几岁,要当钢琴独奏家太晚了。隔了很久,我又碰到他,他一句话点醒我:指挥不是靠嘴巴讲话,是靠手讲话。我觉得还有希望,开始跟他学指挥。

他是我最重要的一个引路人,在我完全没有资历的时候,他就让我当助理指挥,给了我很多指挥的机会。因为他相信我,他觉得我可以。

1993年,我第一次来大陆,第一次指挥上海交响乐团,也是因为他。他是第一个和大陆乐团有来往的指挥,他把我介绍到这里,指挥了中央交响乐团、上海交响乐团。今年,我已经是第五次和上海交响乐团合作。

澎湃新闻:相信的力量很重要。当时的你站上指挥台,是一个不断克服恐惧的过程吗?

吕绍嘉:不会。当我站上去,整个人活起来,跟平常很不一样。所以他看对了,我可以。

在看人方面,陈秋盛很有禀赋。也跟个性有关,他大开大合、敢作敢当。那时候的台湾还是旧式的观念,注重文凭,注重资历,他可以完全丢开,一肩担起来,任命我当助理指挥。我事后才知道,背后有不少反对力量,因为我没有资历。

澎湃新闻:你在台湾大学学的是心理学,对做指挥有什么帮助吗?

吕绍嘉:有很大的帮助,但是间接的。指挥是一门跟人分不开的艺术,你在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你要让乐手在你的指挥下奏出最好的效果。当然,指挥有很多专业知识要学,但是绝对不能排开人的因素。每一个乐团风格都不一样,同一首曲子,不同的乐团永远不会是一样的演出结果,因为人不一样。

指挥必须是成熟的、完整的人,不能只钻进音乐,必须能跟人沟通,让每个人都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有的人比较困难,你要跟他沟通。这是指挥的职责。

澎湃新闻:你是帝王式的指挥家吗?

吕绍嘉:现在帝王式的指挥在这个时代很难生存,因为团员的力量越来越大,乐团是一种teamwork。能够考上职业乐团的音乐家,每个人都很厉害,个性很强,你要让他们服气,暴君式、帝王式不可行。

最重要的,还是要让大家觉得你行,手里有活。阿巴多很和蔼、很亲切,却是有权威的。也有很凶的指挥,但如果让人服气,骂得有道理,大家还是听的。我不是那种凶的人。每个指挥必须依照自己的个性,去找出一条路,建立他的权威。

澎湃新闻:1990年代以来,你执掌过、指挥过多支欧洲乐团,如今也常居在德国。作为一个亚洲面孔,要在欧洲立足,难吗?

吕绍嘉:开头当然难,可是到一个境地之后不见得了,有时候甚至有好处。

就像女性指挥,以前的处境非常困难,如今指挥台上涌现了很多女性。时代在变,尤其是在音乐这一块,种族问题没有那么强了。开头难,你努力,有一定成就,被基本认可后,之后就不太会遇到这样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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