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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我宁愿留在1980年代听音乐

2019-01-02



  这段时间,我通过各种方式,把上个世纪80年代流行的歌曲专辑下载下来,目的有二:一是重温当年听过的歌曲,二是通过这些歌曲找回一些片断的回忆。
  今天的人听音乐是很幸福的,可以到附近的唱片店或者网络上找到自己喜爱的歌曲。我也是这样,想听的、想找到的我都能找到,但我发现,听音乐的乐趣已经没有了。我已经没有那个耐心把一张专辑听完,最多听上三首,如果似曾相识,我绝对不会听第四首。渐渐地,那种冲动也没有了。
  重温十多年前听到的歌曲,很多熟悉的旋律似乎都成了我记忆中的一段段历史,回想起来,甜蜜中还充满了苦涩,苦涩中也掺杂着甜蜜。
  1991年1月的一个下午,我记得天非常冷,刚刚下过雪,我在王府井北京音像书店门口等一个人。寒风中我等了两个多小时,他才姗姗迟来。等他的目的就是想把他手里的一张Modern Talking的唱片买下来,15元。拿到唱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然后我坐车到现在四环路边上的中国科学院宿舍楼的同学家里,把这张唱片给她,然后我可以从她手里换回一张“滚石”乐队的唱片,之后我再拿着这张唱片,到另一个朋友家里,转录到磁带上去(那时候我还没有密纹唱机)。等把这一切都搞定,回到家里听“滚石”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当《涂上黑色》这首歌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时候,我幸福地流出了眼泪。“滚石”这个名字在我心中已朝拜了很久,今天终于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这盘磁带我一直听到买到这张专辑的CD版。




  上世纪90年代初期那两年,我们听的都是80年代的音乐,任何人手里的专辑基本上都是80年代的。所以,80年代流行的那些音乐,听得非常仔细,专辑的曲目都能背下来,任何一首歌一响起就能听出来是谁的,耳朵的分辨能力超强。现在,基本上听不出谁是谁了。
  那个年代资讯比较匮乏,不像现在,到网上点几下鼠标就全知道了,当时很多信息都是很晚才知道。比如,有支乐队叫Communards,他们有首歌,《别这样离开我》,非常好听,但是搞不懂他们的来路,于是几个人就经常为他们的来路而争论,谣言四起。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把一支乐队说得神乎其神,每次散的时候大家都有生不逢时的感觉——如果生在美国,想听什么听什么。我当年制造的最大一个谣言就是说the Velvet Underground这支乐队太了不起了,他们的第一张专辑只卖出去几百张,凡是听过这张专辑的人都去搞乐队了,有大约500支乐队都是因为这张专辑组建的。后来我看到一份资料,发现我瞎编的还是有点道理的。后来,我们一起混的那拨人里就我当了乐评人。
  这里面的一个朋友后来去了美国。1999年他回国,告诉我,他早就不听摇滚了,因为在美国到处都是摇滚。当时我已经隐约感到,我的明天可能就是这样。
  有时候,得到很难,就会千方百计去得到,至少这个过程是让人记忆深刻的,就显得美好。当所有东西都会轻而易举得到的时候,其实就不珍惜了。至今我还保留着那些在当年转录的磁带,虽然我不会再去听磁带了,那些磁带可能也已经早就不能听了,但是每次翻出来,看着那些像儿时玩具一般的磁带,往事历历在目。这让我想起了崔永元收集小人书,他说每次翻看那些根据电影改编的小人书的时候,脑子里就会想起电影里的台词。




  我那个时候没有异性朋友,周围听摇滚的人都是公的。有一次,在中图门市部认识一个女孩,这女孩可能是随口说了一句:“我有戴夫·莱帕德的全集。”我跟她不熟悉,就跟另一个人说,要不去她家把磁带借出来吧。可是那女孩不借,所以只能登门造访。我犹豫了好几天不敢去,最后战战兢兢地去了她家。这姑娘倒也热情,还让我看了戴夫·莱帕德的演唱会录像。
  说到看录像,我上大学的时候,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了一盘“女王”乐队的录像带,但是我家里没有录像机,只好跟一个同学说,去他家看。有几个同学非常感兴趣,于是大家嚷嚷一起去。结果,三个小时的录像带看了不到三首歌,同学们就烦了,吵闹的音乐让同学的家长感到不爽,可是,如果这次看不完,就没机会了。于是,当所有的同学靠在沙发上打呼噜,主人一次次开门来暗示我最好马上离开的时候,我不动声色地把这盘录像带看到最后。后来,我那个对摇滚乐刚刚燃起热情的同学再也不听摇滚了。可见,摇滚的第一步启蒙是多么关键啊。




  在当时听摇滚的一小撮人当中,有一个人比较神,他家里有很多唱片,密纹和激光唱片加在一起可能有2000张了,但是这家伙就是什么都不懂。我比这个人懂一点,他也很相信我说的什么好什么不好,这样有些唱片他不喜欢的话,就很便宜的处理掉。于是,有另外一哥们儿就跟我说,咱俩联手骗丫的。不过,这个收藏丰富的人家住得太远,他家的屋后就是菜地,去他们家一趟感觉跟去天津一样远。但是为了他们家的唱片,豁出去了。于是我跟那哥们儿开始联手行动。
  必须得去好几次才能得逞。
  第一次去主要是观察他的唱片,都记住有什么好的,回来把这些唱片记下。第二次去就专门说这些唱片的坏话。这个家伙也是个求知欲特强的人,常常拿出一张唱片问:“你觉得这个怎样?”如果是我们不感兴趣的,就会说:“这张特牛逼,在美国都是知识分子才听。”这个农民一听,立刻如获至宝。如果遇上我们喜欢的,就会说:“这张唱片在美国都是钢铁厂的工人听的,这乐队出了一张就解散了,没劲。”于是他就会觉得这张唱片存着多余,便说:“要不卖给你们吧。”我们俩摇摇头,不要,这种烂唱片在美国到处都是。他急了:“要不便宜点,20块钱。”我们会说:“别开玩笑了,这种破唱片你卖20块钱?”最后,他气急败坏:“5块钱拿走。”我们装作不情愿地说:“好吧,我们先拿回去听听,不好再跟你换回来。”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从他那里骗出了不少好唱片。直到后来,这家伙在外面发现,他廉价处理给我们的唱片都被大家收藏,才恍然大悟。但已经晚了,那些好唱片已基本上都被我们骗得差不多了。
  随着打口磁带唱片的普及,听摇滚的人越来越专业了,像我们这样比别人多知道几支乐队名字的人越来越不好混了。互联网的出现,彻底粉碎了我的后路,万般无奈,我只好去《三联生活周刊》做记者了。
  我愿意活在那个时代听音乐,人们都是单纯的,无知的,没有功利的,至少不会去听完马上写一篇评论。懵懵懂懂的,大家聊起音乐也是那么开心。那样的经历,也只能在那样的时代才会有,它是听音乐的一部分,但是又无法在音乐中体现出来。那时候,我们都不容易满足,总相信明天能听到更好的专辑。
  好几次搬家,我看着那些堆积起来的磁带,红色的TDK,蓝色的索尼,绿色的万胜,红色的大自然……还有那些褪了色的复印封面,这些磁带,我陆陆续续都收集到唱片版本,但是仍不忍心将它们丢掉。它可能在我的居室空间中占据的是一小部分,但在我的音乐经历中,是很大一部分。在我越来越失去听音乐的兴趣时,这些磁带是对我最好的安慰。
  当我把那些上世纪80年代的集锦专辑MP3下载下来的时候,我用的只是几个晚上,而在当初,为了听到这些歌曲,我用了四五年的时间。几个晚上对一个人来说是无法形成回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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