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无声,草原一片苍茫。新年伊始,接近零下40度的内蒙古自治区海拉尔,将满80岁的齐·宝力高奔走在严寒里。
他在为第三所马头琴艺术专业教育院校创建而忙。因早年受寒而每逢冬天便肿胀疼痛的膝盖上,贴了一层又一层膏药。他只能一顿一顿地走,但始终不曾停步。齐·宝力高说自己“自从6岁正式学习马头琴就再没有放下过,现在也没有办法停下来”。
身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蒙古族马头琴音乐代表性传承人、现代马头琴艺术大师、国家一级演员,齐·宝力高清晨5点起床练琴、作曲,而后开始一天的工作,直到深夜,五十多年几乎每天如此。他数次改进马头琴制作工艺和演奏技巧,创作了百余部经典马头琴曲,创建了世界上第一支马头琴乐团,统一了马头琴演奏法。马头琴声贯穿了他的一生,他将马头琴及其艺术,带向世界。
其间,数不清的质疑与反对扑面而来,齐·宝力高毫不犹豫地摆摆手说:“我从来都不怕!”在他看来,马头琴是全世界唯一“带脑袋”的乐器,“有了脑袋就有了灵魂,马头琴是有灵魂的。我就要让这样有灵魂的乐器、最美的乐器传遍世界。”
变革者
——改革是最好的传承
马头琴,蒙语里称为莫林胡尔,因从唐宋时期拉弦乐器奚琴发展演变而来,故名“奚胡”或“胡琴”。成吉思汗时(1155—1227)已流传民间,明清时期用于宫廷乐队。马头琴是蒙古民族的代表性乐器,传统马头琴以独奏为主,不同蒙古族部落的人演奏马头琴的方法也都不一样。
在齐·宝力高家的客厅里,摆着很多把马头琴。它们是他几十年来改革、迭代的产物和见证者。
最早的马头琴是木质琴杆,梯形的音箱上蒙着兽皮,一般是马皮或牛皮,两束马尾做琴弦,藤条上另拴着一束马尾做琴弓。琴弓很像一张弓。岁月已久,琴和弓都已蜕变成灰褐色,唯有琴头的马头很亮,似乎从未失去生机。
齐·宝力高6岁时收到的第一把潮尔,就跟现在墙上挂的最早的琴样式差不多。1944年2月2日出生在内蒙古通辽科尔沁左翼中旗的齐·宝力高,与马头琴相伴成长。年幼时逢年过节,亲朋好友、民间艺人齐聚在蒙古包里彻夜弹琴歌唱,小小的人儿就在琴声和歌声中睡去又醒来。三岁时,他被科尔沁草原上的莫力庙确认为第五世转世灵童,“在庙里的时候,我也喜欢音乐。”一年多后,他回到家中,热爱音乐的天性彻底释放,就连风吹电话线的嗡嗡声都觉得无比美妙,他常常倚在电话线杆子上,一动不动地静静聆听。
拥有一把潮尔的齐·宝力高,不到两年就能与民间艺人合奏十多首曲子。1958年,13岁的齐·宝力高被内蒙古实验剧团选中,师从着名马头琴演奏家桑都仍,从此走上专业艺术道路。
文工团团长为齐·宝力高定制了一把五尺长的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把属于自己的马头琴。齐·宝力高还记得,当时马头琴没有音准,也没有音量,“而且草原上各个地方的马头琴长得还不一样,大小尺寸、弦的数量,都没有统一。”直到1962年,桑都仍把5尺长的马头琴变成了80公分,把牛皮换成了透明皮子,完成了对马头琴的第一次改造。“马头琴终于有音准和音量了。我的老师还给马头琴安了一个音柱,音柱上边放了码子,不然的话噪音大。”
带着改造后的马头琴,齐·宝力高16岁时被中央音乐学院选中,学小提琴。进入现代乐器的世界,他发现,马头琴太落伍了。
“拉曲子5分钟就跑弦,就要定一次弦。1972年,我把蒙子改成了蟒皮。蟒皮不怕潮湿,能拉10分钟不跑弦。”这样的进步,在与北京交响乐团合作时依然被嘲笑,“合奏的曲子长度18分钟,我中间要定三次弦。人家说,‘你拉的是马头琴协奏曲,还是定弦协奏曲?你停下来定弦,我们120人瞪眼瞅着你?’我听了真是难受,我下决心改!”齐·宝力高说。
他连夜坐车赶回内蒙古,把身上仅剩的8块钱都给了制琴师傅,请他们帮忙改制马头琴。几经辗转尝试,最终,齐·宝力高用木面代替蟒皮,让马头琴“响”起来。
有的老师傅看不惯,指责他把马头琴改得面目全非,齐·宝力高说自己从不在乎,“蒙古族谚语里有一句话,骆驼该走的时候走啊,狗就叫唤去,叫去吧。”那时,这个热爱马头琴的年轻人脑子里还没有“与时俱进”这个词,但是“一定要让马头琴越来越好、越来越有发展”这个信念,在他心里坚定无比。
1973年,内蒙古自治区文化厅请齐·宝力高举办了一个马头琴培训班,由齐·宝力高任主教。当时坚持拉马头琴的人已屈指可数。齐·宝力高在全区找出49位马头琴演奏者,还专门找到两位汉族学员来参加,“每个乌兰牧骑一个人,在一个大排练厅里集训。清晨5点起床,从早上8点开始,分三阶段,练到次日凌晨1点,晚上就睡在那里。”
此后20多年间,齐·宝力高又改变了传统马头琴的形制,扩大琴声音量,增强了音域;用尼龙琴弦替代马尾琴弦,琴弦强度更强,声音也更好;出版了第一部蒙汉双语版《马头琴演奏法》……1996年,齐·宝力高再次改革了马头琴面,确定为白松木面。
至此,马头琴既有小提琴的高亢明亮,又有二胡、四胡的柔美流畅;在重奏、齐奏、协奏,乃至与交响乐队合奏时,音质音色都得到了空前的提高,极具穿透力。琴声苍凉辽阔、悠远深邃,能给人以无穷的遐想,又有直抵人心的细腻轻柔。
让乐器规范化,是其与世界音乐接轨的基础。“我不是非得要改革,而是时代要求我们进步,逼着我们改革。历史证明,只有进步的东西才不会被淘汰,才能留下来。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中指示,要‘古为今用,洋为中用’,马头琴就是这样的,现在发展了。”
痴迷者
——为马头琴而活,也要为马头琴而死
齐·宝力高写过一本书,书名取为《马头琴与我》。马头琴是蒙古族人的精神图腾,在他心里,马头琴远高于自己,这是不言而喻的。
齐·宝力高说自己13岁离家时,母亲曾对他讲,“马头琴是祖先留下的乐器,你能拉好马头琴,我就此生无憾了。”到如今,与马头琴相伴相依近七十载,马头琴艺术已融入他的生命:“我小的时候一天练16个小时。没人催我,我自己愿意。我是为马头琴而活着,也要为马头琴而死。”
早年外出演出,齐·宝力高说没人愿意跟他住一个屋,因为他每天清晨五点起床练琴,夜里十二点还在拉琴,自己不睡觉,也吵得别人无法睡。
对马头琴的理解与拉琴的技艺,就在这样的忘我投入中迅速提高。他将心中的感悟和思考,都化作音符,谱成马头琴曲记录下来。1963年,齐·宝力高的处女作歌曲《我们的老书记》诞生,之后他将此歌曲改为马头琴曲《鄂尔多斯高原》,这也是马头琴史上的第一首齐奏曲目。随后不久,《万马奔腾》出炉。那是他下乡演出到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参加了那里的那达慕大会,被一匹拼尽全力跑向终点,却最终力竭而亡的赛马深深震撼。此后,这个画面一直在心中盘桓,之后经过多次记谱、演奏、反复修改,创作出马头琴代表曲目,也是他的代表作《万马奔腾》。
此后,《草原连着北京》《回想曲》《初升的太阳》……源源不断的马头琴曲目从齐·宝力高笔端流淌,通过演奏广为人知。他的曲中有草原上奔驰的骏马,也有悠然吟唱的牧人;有额尔古纳河的深沉平和,也有朝霞里蒙古包升起的袅袅炊烟;有一代天骄的征尘与豪情,也有老额吉慈善的面容……他说这些曲目就是他的人生日记和生命自传,也是为了让马头琴以鲜活的样貌存续、发展。
1986年6月25日,齐·宝力高创建了世界上第一支马头琴乐团——齐·宝力高野马马头琴乐团。马头琴从此有能力呈现独奏、齐奏、合奏、协奏等诸多的表现形式。最初,又有反对声,还有人给他“扣帽子”,直到内蒙古自治区原主席乌兰夫听了乐团演奏,称赞“野马”的名字取得好,有个性,才算平息了风波。
偶尔,齐·宝力高会感叹“太难了”,但他从来没有怕过。“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我都是为了马头琴的发展。我怕什么!”相比谈起困难,他更愿意一次次向外界介绍野马马头琴乐团初创期的8名成员,以表达心中的敬意和对追求马头琴艺术的执着。
1989年6月20日,他又牵头成立中国马头琴学会。也是这一年夏天,他再次在草原上办了一期马头琴高级培训班,“我们选在一没有电话、二没有电视、三没有电的地方培训,45天时间全部练琴,统一了马头琴的弓法和指法、统一了马头琴演奏法。”
形成规模的马头琴艺术,开始走向更广阔的舞台。学马头琴的人也多起来。齐·宝力高不遗余力地传授。他教学不收费,遇到经济困难的学生,还会赠送一把琴。他的弟子们如今已遍布世界各地,为马头琴艺术发展、为中华民族的音乐走向世界作出贡献。当年培训班的学员们,也成长为马头琴艺术教育、普及的重要力量。他们不断教学、传播,燃起马头琴艺术发展的点点星火。2001年8月8日,在唿和浩特举办的内蒙古国际青少年马头琴艺术节上,1000人合奏了《万马奔腾》。齐·宝力高笑着说:“现在就是找一万个人演奏也没有问题。”
但齐·宝力高还是觉得不够,“好的艺术家一定是个博学者,目前的教育教学体系还不够成熟和完善,为培养出色的人才,为马头琴艺术走向更广阔的世界,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走。”2011年,经过艰辛努力,几番风雨兼程,经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齐·宝力高与锡林郭勒职业学院成立当时全国唯一的一所马头琴专业高等院校——齐·宝力高国际马头琴学院。马头琴艺术走上了正规化的高等艺术教育之路。现在,马头琴学院有音乐表演(马头琴演奏方向)大专、马头琴演奏中专、马头琴制作中专。齐·宝力高的大儿子齐布日古德从国外回来,担任学院马头琴教研室主任。
2021年,伊金霍洛旗齐·宝力高国际马头琴音乐学校在鄂尔多斯成立。海拉尔的第三所国际马头琴学校也正在筹备中。看上去很美,实际很难。齐·宝力高拼尽力量四处奔走,只为让教学工作正常开展。“我们的学生来自多个民族、来自世界各地,通过专业学习,很多优秀的年轻人在成长,成为马头琴的传播者。作为他们的长辈,我很高兴也很欣慰。”齐·宝力高说。
传播者
——把来自草原的乐声带向世界
“传承和弘扬马头琴艺术,不但要草原辽阔,脑子也要辽阔。音乐无国界,艺术家更应该广博。坚守是马头琴艺术的未来,世界则是马头琴的舞台。”1985年,齐·宝力高赴日本担任日本东京艺术大学客座教授。这是他第一次带着马头琴走出国门。此后30多年的时间,他在日本1000多个音乐厅演出,培养了250名学生。这些日本学生还组建了乐队,致力于传播中国马头琴文化。
2005年,齐·宝力高率领他的野马马头琴乐团走进维也纳金色大厅,为庆祝反法西斯胜利60周年举办了马头琴专场音乐会。站在舞台中央,齐·宝力高说,“八百年前我的祖先来过这个地方,八百年后成吉思汗的后代唱着和平歌,拉着马头琴又来到金色大厅……和平是人类的太阳,给大家献给一个曲子,曲子名叫《初升的太阳》,也是人类的太阳,也是和平的太阳,没有和平,有太阳也是黑暗的……”
激越的、悠长的、深远的马头琴声,穿越千年的光阴,第一次回响在世界音乐之都,震撼、征服了全场观众,被欧洲的音乐评论家赞为“中国的帕格尼尼”。回到后台,齐·宝力高这位一生要强的蒙古族汉子却独自哭了起来。“我大概哭了20分钟。他们说你怎么哭起来了呢?我说,我对得起我的祖先,也对得起我的祖国,我把祖先的文化带到了金色大厅。”
2013年,齐·宝力高在联合国总部举办了专场马头琴音乐会。那一次,他们还访问了纽约大学,他演讲并且演奏了马头琴经典曲目,时任纽约大学音乐系主任感叹道,“我在这音乐里听到了年代、情感、自然,我听到了你们与我们在地球两端的人之间的联系!”齐·宝力高还带着乐团到过欧洲、美洲、非洲的许多国家和地区,让更多人了解了中国的民族文化。他也至今活跃于舞台,用民族音乐向世界传递中华艺术、和平之声。
携琴而行,齐·宝力高将马头琴艺术带向世界。“我是蒙古族人,所以要把成吉思汗的乐器马头琴传下去;我是中国人,所以要把中国民族音乐传播到世界。”但如果有人高薪挽留他在国外工作和生活,他永远毫不犹豫地拒绝。“作为真正的艺术家,首先要有民族自尊和国家自尊,我出去了代表的就是中国。我的根在草原,在中国。”
与马头琴相伴的一生,栉风沐雨。齐·宝力高的马头琴之路并非一番顺遂,相反,充满曲折。动荡十年,他与马头琴屡次被迫分离,却最终在生命中重逢。他曾因琴而“获罪”,也是对马头琴的执着与信念,支撑着他度过至暗时刻,重获全身心投入音乐的新生。“我在这一生中,不论被人怎样对待,我心里始终就想,我必须要能拉起马头琴。”接受采访时再忆往事,齐·宝力高语气淡然,但依旧坚定。
他说自己始终铭记危难之中,所得到的来自各民族朋友的温暖与关爱,几次为他在绝境中活下去平添宝贵的希望。更有心中的信念支撑。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齐·宝力高始终追求“在不变中求变,在变中求不变”。时至今日,他仍在为马头琴琴弦的用料而想办法,“现在用来制做琴弦的尼龙,不是专为马头琴而生产的。我想请技术人员专门为马头琴设计一种新材料的琴弦,那样马头琴的声音一定会更好听。马头琴是一件能代表中华民族的乐器,只有不断发展才能有生命力。我的使命就是随着时代的进步不断赋予它新的生命,让它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更好地传承和发展。”
新闻来源:《中华儿女》记者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