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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访谈 | “古典音乐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2018-12-13

  今年9月台湾学者吕正惠的《CD流浪记:从大酒徒到老顽童》出版。书中对搜集古典音乐CD的畅谈,对音乐作品的品评,对音乐家的画像式的介绍,显示了作者深厚的古典音乐修养。
  11月底,借吕正惠先生到大陆清华大学参加活动之机,搜狐文化对他进行了专访。吕先生结合人生经历,畅谈写作《CD流浪记》一书的缘起,以及聆赏音乐、收藏CD唱片艰辛却愉快的过程,同时也聊到了他所经历的时代和所持守的人生路向。


吕正惠

  “洪子诚老师是我的‘忘年之交’”
  搜狐文化:据出版方介绍《CD流浪记》这次重新能够出版,其实很大一部分是由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洪子诚老师的引荐,有这个机缘。您能具体谈一下您和洪老师是怎样认识的,和他交往的大致经过,这个应该是挺有趣的。
  吕正惠:这个确实是很有趣的。大陆有一位有名的学者叫贺照田。贺照田很早就认识我了,应该说我能够跟大陆研究现当代文学的一些老师认识都是通过他。他跟我说你有机会一定要见一见洪老师,有一次他说,已帮我约好和洪老师在万圣书园见面。那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洪老师是1939年生人,我1948年出生的,他大我9岁,等于是我的老师辈。洪老师讲话非常斯文。我们开始交往很客气,不过洪老师不会讲假话,而我有时候会冲口而出,虽然洪老师是长辈,有时候我会很直率地回答。


洪子诚

  洪老师受20世纪80年代风气影响,认为文学要有它的独立性,文学跟政治不能混在一起,我是反对这种观念的人。以后我们熟了,我就说洪老师,政治利用文学达成某种目的,这个我也不赞成,可是你说文学没有政治性,这我反对,任何文学都有政治性,有它的阶级性、政治性,也有它的文学性,你要说这是文学,这不是政治,没有这种文学作品。当然我们都是很熟了以后,才谈得比较直率。
  我的一个学生在台湾彰化师范大学任教,他请洪老师去客座半年,然后我常常去找他,后来洪老师的太太幺老师也到台湾去了,幺老师想看病,我的学生都会陪他们去看病,我的学生对洪老师、幺老师都很好。我的所有的学生都喜欢洪老师,我们真正熟识也是因为透过我的学生,所以我们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后来我帮他出了一本书——《我的阅读史》,是在台湾的人间出版社出的。洪老师要我写一篇序,我花了很长时间考虑这个文章怎么写,我写完了战战兢兢传给洪老师,后来见面他说你也就只能这样写,意思就是表示他满意。我坦白讲,我们两人的文学观点是不太一样的,可是我们怎么会成为这么好的朋友呢?因为我们都喜欢文学作品。虽然他喜欢的作品跟我喜欢的作品不一样,基本上我们对文学作品的文本阅读都很认真。我们两人都很坦诚,而且他喜欢的作品他会讲为什么他喜欢,为什么不喜欢,他有几篇文章我很喜欢,比如讲契诃夫,讲日瓦戈医生,都写得非常好,我就知道洪老师读文学作品是读得很仔细的,这一点我是很尊敬他的。
  我对大陆的现当代作品不是很熟,因为这些在我们小时候都是禁书,鲁迅、郭沫若都是禁书,不能读,到1987年台湾“解严”以后才能读,那时我已经快40岁了,不可能读很多。可是我希望台湾的研究生能够读一点大陆的文学作品,所以我指导的研究生常常研究大陆的现代文学,可是我常常没有能力指导。他们选择题目时来问我,我说你要不要跟洪老师谈一谈,要不要跟贺老师谈一谈。洪老师和贺老师到台湾去教书,都有一个额外的负担,就是帮我指导研究生。贺老师跟洪老师都帮过我很大的忙,而且他们都极认真。所以我们就变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很多人看他为我的新书作序觉得很意外,洪老师跟吕老师到底什么关系啊。我们十几年来变成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在大陆有两三个年纪比我大得多的“忘年之交”,洪老师是其中之一。
  “古典音乐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搜狐文化:您的大部分读者可能对您的了解还是学术研究专业上的一些建树和成就,通过这本书大家(特别是一些新读者,包括“00后”的新读者)才知道您在古典音乐方面会有那么广泛的爱好和那么深入的钻研,您是如何喜欢上古典音乐的呢?
  吕正惠:其实我在大陆的读者应该是有三种人:第一种是先读《CD流浪记》的,我第一批《CD流浪记》的读者很喜欢这本书,他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他们不知道我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也不知道我对政论那么有兴趣;我的第二批读者是后来慢慢产生的,就是看我的古代诗歌研究的,但是我原先有一些文章是零散地发表出来的;第三批读者是看我的政论,我的政论文章蛮多的。可是有些人说,写《CD流浪记》的吕老师原来他的专业是研究古代诗歌啊;也有人说,政论写得这么好的人,竟然对西洋音乐这么热衷。所以,现在知道我有三个专长的人还不是很多。
  对古典音乐感兴趣是因为我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做剧烈运动。他父母很有教养,从小教他弹钢琴,听古典音乐。我们两个都很文静,不喜欢打闹,也不喜欢运动。有一年他跟我讲:“吕正惠,像你这种个性应该培养一种兴趣,你不能老是读书,你应该听听古典音乐。”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古典音乐,他带给我一张唱片,我是从那时候开始听的,听的时候听进去了,但也不是很认真,时断时续。一直到我进入到最痛苦的中年时期,很痛苦很孤独,待在家里不知道干什么,每天抽烟、喝咖啡、喝酒,听古典音乐。
  搜狐文化:听音乐这个爱好还比较健康。
  吕正惠:对,起码有个寄托。那个时候我就没日没夜地听。因为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我一上完课回家,因为心情很沉重,回家了就觉得很累,开着音乐躺下就睡着了,醒了以后便认真听,所以我常常听到三更半夜。第二天如果没课我就整夜听,我一天可以听十几个小时。几乎我家的音响——除非我去上课——就没有关过,就是这种状态。古典音乐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就是那十年。
  搜狐文化:能否向读者透露一下,您目前收藏的CD唱片的具体数量?
  吕正惠:已经有4万片了。
  搜狐文化:很多人的爱好如果太过头了,有时候会引起一些家庭的纷争,看来您太太还是非常通情达理的?
  吕正惠:应该说很贤惠了,我醉倒街头的时候,她骑着摩托车到市区找我,找了一整夜没有找到,那时候她真的很可怜,后来我熬出头了,终于度过了那个最艰难的时间。我有个长处,我在外面有什么委屈都会跟她讲,她了解我的痛苦。有些男人是不跟太太讲话的,自己的内心痛苦都不讲,我什么都跟她讲,所以她知道我的痛苦。
  “舒伯特、里赫特都是流浪世间的‘漂泊的灵魂’,我想我也是”
  搜狐文化:您在书中提到很多的音乐家,好像您特别偏爱里赫特,书里面好几篇文章专门是写他的,为什么对他如此偏爱?
  吕正惠:总得找一个人崇拜一下(笑)。因为我喜欢舒伯特,我觉得里赫特弹的舒伯特最好,你看我增补的那十篇新文章,五篇谈里赫特,五篇谈舒伯特,我现在不太听音乐了,只专注于听里赫特的舒伯特。
  搜狐文化:能从资深乐迷的角度具体地谈谈吗?
  吕正惠:舒伯特很孤独、很谦卑,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他的朋友也都很喜欢他,但他内心好像有一种很奇怪的孤独感。我常常三更半夜,因为不能听管弦乐,那个太吵了,只能听钢琴。他的钢琴独奏我听了很多,此外巴赫、海顿的钢琴曲我都听,还有莫扎特、贝多芬、舒曼、肖邦,反正有名的钢琴曲我都听,听到后来就特别喜欢舒伯特,舒伯特属于那种倾诉型的。你发现他好像一个倾诉者,听了特别感动。我听各种舒伯特作品的演奏版本。


  搜狐文化:各种人的演奏?
  吕正惠:对,比如说最早是听肯普夫的、阿劳的、布伦德尔的,还有一些我现在一时想不起来,我听了各种版本。我最开始喜欢肯普夫,肯普夫的舒伯特也很有名。后来很多乐评里都提到里赫特演奏的舒伯特作品很特殊,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我就开始找来听。肯普夫的舒伯特听得很熟以后,开始听里赫特的会很不适应,后来慢慢听就完全习惯了,反而连肯普夫都听不下去了。
  譬如说舒伯特D960(《降B大调第21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各种版本的演奏基本上都是十几分钟,里赫特的是二十几分钟,是人家的两倍,弹得很慢,他有好几首弹得非常慢,刚开始我就不知道怎么弹成这个样子。有一个关于他的纪录片——我在这本书中也提到了——叫《谜》,他就像个谜一样。这个纪录片我看了好几遍,其中有一段他演奏舒伯特的另外一首曲子,好像是D894(《G大调钢琴奏鸣曲》),我听了非常感动,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弹,那时候我真的懂得了里赫特,以后我就反复地听他弹的版本。
  如果说里赫特与舒伯特有共同点,就是都是“漂泊的灵魂”。舒伯特有一首很有名的曲子叫《流浪者幻想曲》,他就是个流浪者,里赫特也是流浪者。
  搜狐文化: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您在后期比较喜欢听里赫特的演奏,更多地也是和您的个人心境有很大的关联?
  吕正惠:对。反过来讲,我也喜欢听海顿,他很单纯、开朗,我也需要开朗单纯,我也不能每天愁眉苦脸,舒伯特和海顿是两面的,里赫特也很喜欢海顿的。很多人认为海顿太简单了,可是里赫特就说海顿非常好,大钢琴家里弹了那么多海顿作品的只有他了。
  搜狐文化:如果您欣赏的作曲家和演奏家非得有个排名的话,您会怎么排名呢?
  吕正惠:作曲家有客观的排名,一定要把巴赫、贝多芬、莫扎特排在最前面,前三名一定是他们,你不能随意变动,至于他们三个谁第一、第二、第三,另当别论,可是你要说还有谁比他们三个更伟大,那便是胡说八道,这个是有客观性在的。
  搜狐文化:演奏家呢?
  吕正惠:在我这里,钢琴家当然里赫特第一,小提琴家是欧伊斯特拉赫,这是我的排名,我特别喜欢他们两个。譬如说和里赫特齐名,比里赫特还有名的钢琴家还有霍洛维茨,但是我一直比较偏爱里赫特。可能技巧比欧伊斯特拉赫更好的是海菲兹,我承认他的技术胜过欧伊斯特拉赫,可是我觉得我还是听欧伊斯特拉赫比较感动。里赫特和欧伊斯特拉赫后来合作过,美国有很多人想要促成霍洛维兹和海菲兹合作,但是都没成,因为他们的个性都很强。
  搜狐文化:不是说强强联手就一定会有很好的效果。
  “直道而行”,“随遇而安”,“尽力而为”
  搜狐文化:《CD流浪记》这本书中收录了两篇文章《四十岁的心情》《五十岁能做什么?》,很真实坦诚地向我们展示了您在人生的一些特殊节点上的所思所想。听说您马上就要过生日了,今年是70岁,在这个节点上,您有什么新的人生感悟可以和我们分享的吗?
  吕正惠:北京大学出版社的这本《CD流浪记》赶在10月之前出版,也是我自己想将这本书作为我70岁的祝寿之作。
  我在最痛苦的时候读了很多苏东坡的东西,从那边得到我对人生的领悟。首先你要“直道而行”,你相信你所相信的东西,你要有个“道”,而且你要“直道”,绝对不妥协。“直道而行”你会碰到挫折,人生一定会碰到挫折,你坚持原则的话,可能挫折更大,有了挫折以后你就不如意,要“随遇而安”。“直道而行”,“随遇而安”。
  搜狐文化:既有原则,可是又没有太多的执念,在利益纷争场上就会比较平和,又能坚持自己的原则。
  吕正惠:苏东坡每被贬职到一个地方,他就会发现那个地方的长处,这就是随遇而安。他在海南岛的时候,穷到好几天没吃肉,他写了一首诗,诗中说,东邻的黎族同胞今天祭拜,我要到他家去,他说不定会请我吃肉(“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写得很可爱。不管在什么困难的环境下,他都要把日子过得舒坦一点,这就是随遇而安,这其实是挺难做到的。
  这样的话你会不会说我这一辈子都没做事?还是可以做的,这就是尽力而为。比如我作为老师,我的职业就是教书,起码把书教好。东坡贬谪到惠州时,当地一位道士跟他讲,惠州是两江交流处,原来的浮桥老旧危险,我对老百姓有影响,你对士大夫有号召力,我们两人合作,可以重修这一座桥。果然不久桥就修好了。只要有机会,东坡就会想办法做事,这就是尽力而为。
  搜狐文化:您接下来的写作计划,比如说在古典音乐方面还会不会有一些新的作品?
  吕正惠:我目前不敢有那个计划,可能还是会希望能一篇一篇地写,我现在没有出书计划,可是有一些文章我想写,还是有写作的欲望。
  搜狐文化:专业方面的著述呢?
  吕正惠:我的专业是古典诗,我还想写大概一本到两本。其实我的企图心不是很强,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晚上写一篇都行,就是要看心情。并没有强行要做什么事。不过关于古代诗歌,我确实还想再写一本。
  搜狐文化:您是否可以向读者们推荐一些您比较喜欢的作品?
  吕正惠:孔子的《论语》。如果是喜欢诗词的,我推荐《唐诗三百首》,这是很好的选本,其中至少有半数作品我现在还是很喜欢,有些是不合时代潮流的,但至少有半数以上是很不错的选择。托尔斯泰,随便哪一本,只要是他的小说,都写得非常好。再推荐一本的话,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


  《CD流浪记:从大酒徒到老顽童》
  吕正惠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内容简介
  本书是台湾文化名人吕正惠先生赏鉴西洋古典音乐的随笔集,书中对搜集古典音乐CD的畅谈,对音乐作品的品评,对音乐家的画像式的介绍,显示了作者深厚的古典音乐修养。本书所收录的文章与其说是专业乐评,还不如说是作者对古典音乐的人文诠释。
  作者从音乐爱好者的视角,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用优美的文句记录了他聆听音乐的过程和对古典音乐的独特感悟。
  本书共收录了60余篇文章,并配有40幅精美图片,包括作者所收集的古典音乐CD的封面、西洋音乐家肖像等,以求完整地展现出一位爱乐之人孜孜不倦的寻乐人生。
  作者简介
  吕正惠,一九四八年生人,台湾嘉义人。先后任台湾“清华大学”与淡江大学中文系教授,专治唐诗与台湾现代文学。主要著作有《战后台湾文学经验》《抒情传统与政治现实》与《小说与社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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