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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的真理是真诚(名师谈艺)

2018-09-08

  音乐以人为本,既要通过表达内心与情感让听众产生共鸣,也要让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音乐表达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感情特色
  按照家谱记载,我本应取名书古,父亲给我取名明星。1939年我幸运地来到重庆育才学校,校长陶行知请来作曲家贺绿汀先生及其夫人姜瑞芝教我们音乐。那时候,像我这样的穷孩子,别说弹钢琴,就是见到钢琴都十分不容易。也是在那个时期,我给自己改名“鸣心”,和父亲给我取的名字谐音,以此纪念父亲。父亲杜源勋率队开赴抗日前线头一晚,带我来到汉口剧院观看荀慧生演出,那是我最后一次和父亲在一起。不久,父亲牺牲在战场上。
  取“鸣心”这个名字还有一层含义,就是我要用音乐表达感情、用音乐来写我的心,为国家服务。有人说我保守、不新潮,我确实不在乎具体用什么手法、技法,我只写我心中的音乐。我不会刻意为显示新技法去写音乐,更不会观念先行。音乐的特长是抒发感情,不是阐述观念。坦率地说,现在有些音乐作品已经失去音乐本身的价值,这样的作品只能昙花一现,流传不下去。
  音乐的真理是真诚。我写的音乐得先能感动自己、让自己动情,如果连自己都感动不了,怎么会感动别人?音乐是内心的情感的表达。这种表达要用最简洁的手法获得最丰富的效果,同时以人为本,让听众产生共鸣。我在创作时总是想到听众,而且是最广大的听众,希望作品能够平民化。
  “以人为本”还有一层含义,就是不同时代的音乐要符合不同时代的感情特色,不同民族的音乐要表达不同民族的感情特色。19世纪末一位波兰语言学家发明了世界语:我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学会这种语言就可以在全世界畅游无阻。然而现实中没有多少人学习,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语言,而且语言和民族文化、历史、习俗紧密联系在一起。我写的音乐也如此,它一方面发自我内心深处,一方面是我学习本民族音乐传统、借鉴现代音乐技巧的结果。别人东西好,要学,但不是被人家“化”掉,我们根在中国,学来的东西要和自己传统融合,相互砥砺,这样写出来的音乐才能让中国观众听着亲切。我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学习时,老师也要求我的创作必须有中国特色,不能俄罗斯化。
  遗憾的是,我们的教学一度过于热衷教授西方现代音乐,为技巧而技巧。外国作曲家楚克曼听了一些中国当代作品后对我说:“技巧高妙,特别是在配器、结构上都达到一定高度,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以为这是外国人写的。”不以本民族文化为根基的创作,可以说是在沙子上建房子。从前作曲系学生要定时“下生活”,持续向民族民间音乐学习,这种做法应该继续下去。中国民族音乐的色彩、调式、音色和西洋音乐完全不同,作曲家两种音乐都要写,中国原创音乐才能拥有一席之地。
  舞剧《鱼美人》是我国第一部神话题材舞剧。1959年,我和吴祖强开始着手为《鱼美人》创作音乐。当时我刚留学回国,第一次创作舞剧音乐,但是很清楚音乐要体现民族特色。我们大胆使用中国风的配乐,同时结合在俄罗斯学到的经典技法,让作品听起来又民族又新鲜。比如,第二场表现鱼美人和猎人喜结良缘,我想到多年前在河北子位村学习民间音乐的经验,写了一曲很民俗化的《拜天地》,类似民间吹歌。1964年,我为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作曲,具体负责第四场后半部和第六场,创作了《万泉河水清又清》《快乐的女战士》等音乐。当时我访问了很多渔民和少数民族群众,听很多当地民歌,看很多当地舞蹈,走遍半个海南岛,让乐曲更具海南风格。
  当然有些作曲家不仅从民族民间音乐吸收营养,也从书法、美术、雕塑、诗歌等其他艺术门类得到灵感。我受中国古代绘画和现代绘画影响比较多。比如中国国画的点描、泼墨等艺术表现手法能够给音乐创作灵感。再比如你看一幅人像作品,初看时有第一印象,再仔细去看,就能看到这个人有怎样的内心,这和写人物主题音乐相通。还有第三种学习,是从中国古代哲思上理解传统。比如,西方思维强调二元论,西方音乐往往分主部和副部,中国则是演绎式思维,音乐主题多蕴藏在细节中,通过各种变体表现。
  为舞剧或影视剧写音乐,也不能只追求民族化,还要兼顾用音乐塑造人物。音乐在舞剧中不是“伴奏”,是和舞蹈一起创造艺术形象。人物主题音乐旋律一出来,就像一个人给众人的初步印象,亮相之后要通过变奏和深化,从各角度、各侧面丰富这个形象。特别是在器乐曲子里,要加深听众对人物的理解,就要进一步塑造旋律的各种可能性,让观众听起来不仅是旋律,而且感受到音乐的厚度和叙事,这样才饱满立体。如果对舞剧人物理解不准确,音乐创作就会反复。比如写《红色娘子军》洪常青的主题,这是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革命领导者形象,用民俗音调完成不了人物塑造,我就用现代革命歌曲音调的风格来创作,同时借鉴西洋音乐表现和展开手法。此外,音乐在脱离舞剧或影视剧之后,也要能够被人欣赏。比如我在《鱼美人》中写的《水草舞》,表现海底世界的优雅和婆娑,今天依然被广为弹奏,成为钢琴考级曲目之一,很多孩子都喜欢演奏。
  回望走过的路,大起大落很多。出于父母影响和我天生对美好旋律的喜爱,我在最低落的时期也相信音乐的美,相信音乐可以打通人心。我今年90岁仍然创作,一是因为笔头不生,音乐思维活跃,一是因为我始终想去分享:写自己感动的音乐,再把美好传递给听众。
  (本报记者徐馨采访整理)
  杜鸣心,生于1928年,湖北潜江人,作曲家、教育家。代表作有舞剧《鱼美人》《红色娘子军》音乐(与吴祖强合作)、第一钢琴协奏曲《春之采》、《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及《青年交响乐》《长城交响乐》等多部大型器乐作品。曾任全国政协委员,曾获得全国第八届交响音乐比赛金奖、金钟奖终身成就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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