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人类文化根源和人类历史根源密不可分。尤其与人的祖先的精神文化与物质文化有关。传统经常被视为神圣的。我认为这是因为,传统把我们祖先的文化和我们子孙的文化连在一起,而我们在中间,扮演传授者的角色。”
——引自高文厚和施聂姐的会议报告
施聂姐
1986年起,施聂姐(A.Schim-melpenninck)第一次到江苏农村收集民歌。她的老友高文厚从荷兰飞过来陪她一起“下乡”,就是这一趟,他们从好朋友变成了恋人和事业上的拍档。
那时候,施聂姐的汉语远没有现在那么流利。幸运的是,她在上海音乐学院进修时遇上了黄白老师。施聂姐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说:“黄老师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人。不论我们去哪里,只要住上几天,他就能把当地的方言学得像模像样。我们给取了个外号,‘方言变色龙’。”
黄老师轻车熟路地把他们带到江苏偏远的村子。
施聂姐用卡式录音机把当地的民歌录下来,黄白老师一字一句翻译成普通话,他们再翻译成英语,这个过程非常吃力,不过施聂姐的汉语水平也因此突飞猛进。
在她的记忆中,80年代的江苏乡下非常美。“有很多树,湖泊,空气很好,水很干净。妇女们一边在湖边洗衣服、洗菜,一边哼着歌。”十多年间,施聂姐每年都会回去。不过,90年代中后期再去的时候,那些熟悉的农田、湖泊少了很多,最多的是一排排的厂房了。“南京变化也很大,变得我都不敢去了。”
1997年,施聂姐出版了她的博士论文《中国江苏民歌研究》。在她收集的数以千计的民歌中,印象最深是《十八摸》。她从歌词中还得出了一个结论:中国女人的小脚是最隐私的。
现在,施聂姐的工作分成两部分,一半在中国乡村——主要是江苏、甘肃、青海收集民歌,另一半是在荷兰管理“中国音乐研究欧洲基金会”,定期出版杂志《磬》(CHIME),维持一个关于中国音乐的图书馆及有声资料库。
年届四旬的施博士正怀着她的第二个孩子。她抱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说:“现在很轻松,不像前2个月那么难受了。他可能是个儿子,因为我在江苏农村碰到的每一个农妇看过我的肚子后都说,又小又尖,肯定生儿子。”
【周刊访谈】 晨报周刊:为什么会想到来中国收集民歌?
施聂姐:我从小就喜欢音乐,十几岁就参加了家乡一支欧洲民歌小乐队,大家经常一起唱歌跳舞。1982年,我在荷兰开始学习中文,就想知道中国有没有好听的民歌。当时在欧洲,有关中国传统音乐的录音很难找到,对此感兴趣的人很少。1986年,我到南京留学,周末、寒暑假的时候,就下去收集民歌。
晨报周刊:1986年的江苏农村,外国人恐怕还是“稀有动物”吧?
施:是啊。那时候无论到哪里,都有人说,看,外国人。不过,时间一长,他们就把我当成“村里人”了,只有小孩子好奇心重,想看又不敢看,很有趣。
晨报周刊:收集民歌的过程中,你们遇到了哪些困难?
施(想了一想):拉肚子。我们一般都住在老乡家,他们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所以,我和高文厚最害怕的事,就是拉肚子。还有,江苏的冬天太冷了,又没有暖气。有一次,我们下去了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星期我发烧,他咳嗽。(说到这里,高博士转过头来,伸出舌头做了个痛苦万状的样子。)
晨报周刊: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做这些事,你的乐趣是什么?
施:通过民歌认识当地的人。他们善良、淳朴、热情。虽然经常拉肚子,感冒,可是我们非常快乐,因为通过民歌,我们的心非常接近。
晨报周刊:那么你的不快乐是什么呢?
施:在我的工作中,不断地有年老的民间歌手去世。当地唱山歌的人越来越少。1997年,我出版了关于江苏民歌的博士论文。当我想把书送给那些为我们唱歌的人时,他们中间已经有很多人不在了。
晨报周刊:这么多年收集下来的文字、音响、图像资料,你是怎么处理的?
施:这是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除了上面提到的博士论文外,只有少量的资料发在我们的杂志上,绝大部分资料放在那里,还没有出版,因为没有钱,要找到愿意出版这些书的出版社,并不容易。
晨报周刊:保护工作的经费是由基金会提供的吗?
施(笑):一说到基金会,很多人会联想到一大堆钱。其实那只是一个研究机构。其实这些钱都是我们自己出的,等到积蓄用完了,没钱了,我就不能下去了。
晨报周刊:你觉得,你的工作的价值在哪里?
施:我们实际上是在编一本中国人的“历史教科书”,这本书汇聚了中国人共享的认同感。我们要做的,是去亲近演奏者和当地观众,了解他们的生活、想法、希望,而不是试图根据我们自己的主张,去重新定义文化。
朋友们 参加“亚欧传统音乐保护研讨班”诸多收获之一,是结识了一批来自不同国家的“传统音乐保护人”。正是他们的默默工作,延缓了那些濒危声音消失的速度。
奥地利国家音响档案馆馆长舒勒博士德高望重,让人想起他的祖国令人仰慕的音乐历史;德国学者GISA女士深具音乐家敏感不羁的气质,她的快乐之一就是和友善、诗意、充满天赋的越南本土音乐家在一起;马来西亚的JOSEBUENCONSEJO温和风趣,他最崇敬的人是他的老师,马来西亚第一代传统音乐保护人;印尼自由研究人ALEXANDERDEA和日本教授山口修恰好形成鲜明对比,前者率性洒脱,南高洛村的午餐上力邀学者和村民共喝“印尼白酒”,而后者严谨含蓄,令人想起高度程式化的日本传统能剧。而来自国内的乔建中、张振涛、李幼平等多位学者也风格各异,对中国传统音乐有着不同的独到理解。
GISA、高文厚、MARIAWALCHER、乔建中等中外学者在会上播放了他们采集的民间音乐片段。就是这些浑然天成的音乐,支持着他们长期埋首这项冷清的工作。奥地利的MARIAWALCHER女士是一位民间音乐的教育工作者,发言结束后,她拿出了一张和声乐谱,开始和她的国际同行们齐声清唱一段奥地利民谣。
荷兰学者高文厚播放了一支“花儿”:一群西北农妇围着壮年男子,即兴地唱着曲儿挤兑他,戏谑他。全场还是轻轻地发出了会心的笑声,不用懂得方言大家也明白,这是男女之间诙谐的打情骂俏。
他们热爱音乐,认为美和真情是才是音乐的本质;他们热爱并且尊重历史,坚信每一个人只有了解自己和民族的过去,才能有真正的心理的归属感;他们提倡生活方式和文化上的多元,坚持每个民族必须保持自己的认同,保持对本土文化的自信,为全球化带来的单一与肤浅深感忧虑;他们有种乐观和坚韧的气质,相信与其坐着悲观叹息,不如走出去做一点点力所能及的挽救。
我想,也许正是长期与田野打交道的过程,一种与自然接近的信仰、内心和生活方式,让他们显得特别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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