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沙冲突带来的一个个不眠之夜里,我想着那些音乐家们,想象他们在逐步恶化的可怖事件中能够做什么。哈马斯发动攻击大约一周之后,以色列爱乐乐团的成员组成多个重奏组,前往各家医院巡演,在走廊里为受伤者、医护人员和探访者演奏。没有人对他们的出现感到惊讶。这种期望从1948年就已经存在,在那些伤痛岁月里,音乐家们会提供释怀一刻。有一组模煳的照片记录了莱昂纳德·伯恩斯坦在一个小型管弦乐队伴奏下,于沙漠之中演奏钢琴。1967年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带来了精神支持,同年伯恩斯坦则在橄榄山上指挥了马勒的《复活》。莱昂纳德·科恩在1973年曾经与一个坦克师一起宿营。
莱昂纳德·伯恩斯坦
《焚身以火:第四次中东战争与莱昂纳德·科恩的救赎》(【以】马蒂·弗里德曼/着,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2024年1月版)是一本莱昂纳德·科恩的传记,记录了他1973年奔赴以色列前线,为战场上的士兵带去一场巡演的经历
在当下这场冲突中,只要空袭警报被解除,城市里能够恢复举行音乐会,以色列爱乐乐团就会打起领带,穿上燕尾服,观众涌向音乐厅。指挥家们纷纷前来表示声援。捷克爱乐乐团的谢米扬·比契科夫(Semyon Bychkov)指挥国歌《希望》(Hatikvah)时脸上满是泪痕。而苏黎世歌剧院的贾南德雷亚·诺塞达(Gianandrea Noseda)指挥的《希望》是所有存在于记忆中的演绎里最为缓慢的一次,音符凝固在半空中,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震慑。伊戈尔·列维特(Igor Levit)从机场直奔医院,在一架经受过爆炸的钢琴上演奏。马克西姆·文格洛夫也带着他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飞来了。
有一个大学弦乐四重奏乐团首席的侄女被劫持,成为了某条加沙地道里的人质,但她仍然强忍悲痛,在特拉维夫博物馆演奏现代音乐。音乐家们给我发来信息,讲述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以及这些经历造成的无可比拟的强烈感受。一位电台主持人打来电话,急切地要求讨论贝多芬晚期的作品,作为某种安抚。音乐在这场危机中显得至关重要,从建国前的黎明时代,它就一直如此。
这片土地上的第一场交响乐音乐会于1936年12月26日在特拉维夫举行,演奏者是在希特勒的法令下被德国乐团解雇的犹太人。很快,来自奥地利、捷克和波兰的难民也加入了他们。这支乐团是波兰小提琴家布罗尼斯瓦夫·胡贝尔曼(Bronislaw Huberman)的心血结晶,他成功说服了阿图罗·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在阿拉伯大起义期间访问巴勒斯坦。对双方来说这都是一场精打细算的冒险。
阿图罗·托斯卡尼尼
托斯卡尼尼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在排练中对演奏家从来都不客气,但他热忱支持法西斯主义的受害者。一开始人们不确定他面对一群衣衫破旧、身无长物、情绪低落的逃亡者,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事实证明,他们产生了自发的共鸣,以至于托斯卡尼尼在第二年再次回到这里,无视英国方面对他的人身安全发出的警告。
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是,托斯卡尼尼和胡贝尔曼从特拉维夫前往耶路撒冷,在路上他们遇到一场暴雨,拐进一个搭满帐篷的集体农庄,在唯一的铁皮屋顶建筑——公共食堂——里避雨。托斯卡尼尼正在那里喝咖啡的消息不胫而走,穿着蓝色工装的农庄居民围了过来,用德语询问他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和柏辽兹《幻想交响曲》中的节拍标记。托斯卡尼尼笑着说:“非同寻常的国家,连农民都懂音乐。”
以色列爱乐乐团逐渐成长为一家高水准的国际化乐团,但仍然按照以色列集体农庄模式运作。每个演奏员都享有平等的权利,而被称为“秘书”的管理者必须根据任何想了解情况的成员要求,向他公开账目。指挥家们来来去去,直到1977年,印度人祖宾·梅塔被授予音乐总监的头衔,而他在接下来的十年中也深刻激励了乐团的演奏家们。梅塔最终在2020年将音乐总监的头衔传给了他的弟子,在以色列出生的拉哈夫·沙尼。
一波波移民加入乐团,逐渐改变了它的声音和态度。在20世纪80年代,当一波俄罗斯人涌入弦乐各个声部后,一直咄咄逼人的以色列爱乐乐团开始变得顽固不化。如今那波浪潮已经让位于新一代来自本土的演奏家,他们在耶路撒冷和特拉维夫的音乐学院接受培训,其中许多人是新任音乐总监的同学。现在的气氛更加友好,不再那么偏执,长期担任秘书长的阿维·肖沙尼(Avi Shoshani)最近退休就是这种转变的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们的演奏更加流畅,更具自信。然而,一个长期存在的缺陷还是无法弥补:以色列爱乐乐团仍未接纳第一位阿拉伯音乐家。
与美国的古典音乐听众状况类似,尽管他们的音乐会季票听众之前也是祖孙三代代代相传,但如今也还是日渐稀缺。但只要有战争发生,公众就会想起对现场音乐的需求。而且不仅仅是代表国家的乐团有着这样的表现,耶路撒冷交响乐团本月将演奏马勒《第七交响曲》,位于加沙前线的贝尔谢瓦小交响乐团(Beersheva Sinfonietta)也将献上贝多芬。
这些演出并非是非常时期的特别安排,也绝非逃避现实。以色列歌剧院重新上演了他们于2012年制作的多尼采蒂《拉美莫尔的露琪亚》,该剧的高潮部分是露琪亚在谋杀了她的新郎之后,身着沾满鲜血的白袍出现在舞台上。以色列出生的女高音歌唱家希拉·法米(Hila Fahmi)获得了热烈的喝彩,导演奥梅尔·本-塞迪亚(Omer Ben-Seadia)经历过集体农庄学校的教育,他将这个制作献给了以色列国防军的一支女子观察哨,她们曾警告过哈马斯计划突袭,但她们的警告被无视了,军队高层的漠视让她们付出了鲜血的代价。多尼采蒂歌剧中的一切都让人感到真实与切近;许多观众离开时满含热泪。
战争的结果总是不确定的,只有一处例外。以色列的音乐演奏家和音乐爱好者都告诉我,表演者和公众之间的纽带正在重建,人们认识到音乐并非奢侈品,而是生存的需要。无需经受以色列和加沙的噩梦,世界其他地方也需要再次认识到,在性命交关的时刻,音乐能为我们做些什么。(澎湃新闻 ∙ 翻书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