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3日,久未露面的日本指挥大师小泽征尔,再度执棒斋藤纪念管弦乐团,奏响贝多芬《艾格蒙特》序曲。直播视频,由国际空间站宇航员若田光一传送入太空,实现人类第一次在太空中直播交响音乐会。
视频中,87岁的小泽征尔形销骨立,满头白发。他围着红围巾,坐在轮椅上指挥。昔日那双魔幻动感、会“跳芭蕾”的手,已无法拿起指挥棒,只能轻微舞动。一曲终了,现场掌声经久不息,他不禁哽咽,几度拭泪。这一幕令人动容。
小泽征尔或许是中国人最熟悉的世界级指挥大师。他曾师从20世纪3位指挥大师明希、卡拉扬、伯恩斯坦,是闯入西方古典乐坛少有的东方面孔。改革开放前,他给禁锢多年的中国音乐界,送来西方古典音乐的一缕春风。1979年,作为中美建交后首位音乐使者,他率领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访华演出,在中华大地掀起交响旋风。此后多年,他数次来华,促进了中国与世界的音乐交流。
“我一半是中国人”
1976年,听闻“四人帮”倒台的消息,远在大洋彼岸的小泽征尔,欣喜若狂。
早在十年前,他在加拿大多伦多交响乐团任音乐总监、指挥时,曾带领乐团赴英国、法国和日本巡回演出。所到之处,盛况空前。他的父亲欣慰之余,对满面春风的小泽征尔说:“去中国演出吧,带我们一起回去看看。”
上世纪30年代初,小泽征尔的父亲小泽开作,在中国东北地区当牙医。1935年,小泽征尔出生于沈阳。次年,全家迁到北京,搬进新开路胡同69号院。胡同里的鸽哨声,四合院的老房子,大门口的石门墩儿……老北京的生活碎片,交织成小泽征尔一家难忘的记忆。
“我一半是中国人,一半是日本人。”小泽征尔曾在自传《指挥生涯》里称,上小学以前的所有记忆,都是对北京的印象。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他们全家搬离北京,回到日本东京。对于中日之间的战争,小泽征尔和家人都曾直言不讳对中国道过歉,并希望重新踏上这片土地。
小泽征尔向有关部门提交了访华演出的申请。但上世纪6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与西方国家的文化交流几乎全部中断。再加上他是日本人,中日两国还没有建交,申请的结果可想而知。没过多久,小泽征尔的父亲就去世了。
1972年2月,美国总统尼克松历史性访华,实现中美“破冰”之旅。接着,中英全面建交、中日邦交正常化,中国掀起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二次建交高潮。随之而来的是,中外文化交流复苏。
英国伦敦爱乐管弦乐团、维也纳爱乐交响乐团和美国费城交响乐团,世界上三个著名交响乐团于1973年相继来华演出。这是自“文革”以来,中国首次公开演出西方音乐,轰动国内外乐坛。
对中国牵挂已久的小泽征尔,当时是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他本想借此机会,再次申请来中国。但谁也没想到,就在费城交响乐团离开中国后不久,“四人帮”在中国文艺界掀起对“无标题音乐”的批判,西方音乐再次被禁止播出和演奏。
此后几年,中国关闭了对外交流的大门,再也没有邀请国外交响乐团来华演出。直到粉碎“四人帮”,十年浩劫画上句号,中国对外交流的大门,才逐渐向世界敞开。敏锐的小泽征尔,第一时间看到了其中的变化。
怀着忐忑的心,小泽征尔终于通过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的邀请,获得访华机会。当时正值“文革”后的变动期,很多错误观念还没来得及破除,“无产阶级乐队不能让资产阶级的指挥来指挥”。虽然小泽征尔已是大名鼎鼎的指挥大师,但这一次,他是以旅游者的身份来华的。
交响乐,即将管乐、弦乐等器乐组合,在一个指挥下共同演奏的艺术形式。交响乐团又称管弦乐团,起源于18世纪欧洲宫廷伴奏乐队。清末民初,交响乐传入中国。上海是中国第一个拥有交响乐团的城市,起初是由清一色的洋人乐师组成,直到上世纪30年代才出现中国乐师。
新中国成立后,与苏联、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和一些西方国家相继建交,音乐被赋予“外交先锋”的使命。周总理曾提出,要办一个国家级的交响乐团、合唱团,要办得像个样子,努力赶上世界艺术的发展。1952年,新中国首个中央级演艺团体——中央歌舞团成立。1956年,中央歌舞团的管弦乐队、合唱队独立出来,成立了中央乐团(今中国交响乐团),专门发展高水平的交响乐艺术。
成立不久,中央乐团就经历了反右派、大跃进等政治运动。在旷日持久的“土洋之争”中,乐团不敢再演西方古典名曲,“乐谱资料室”纷纷被贴上封条,一些演奏西洋乐器的乐师转行。“文革”时期,中央乐团被划归为“样板团”,主要的演出任务是“八大样板戏”之一的交响音乐《沙家浜》、著名的钢琴协奏曲《黄河》以及钢琴伴唱《红灯记》,3首曲子演了10年。
小泽征尔来华前,中国对外友好协会安排中央乐团元老级指挥李德伦负责接待。李德伦心有顾虑,向时任外交部顾问的廖承志征求意见:“他来了要是问起‘文革’这个事,我怎么跟他说啊?”一向耿直的廖承志回答:“就照实说嘛!他们的消息比我们还灵通呢。”这个答复,给李德伦吃了一颗“定心丸”。
1976年12月14日,寒风呼啸中,小泽征尔飞抵北京,李德伦在机场迎接。作为音乐同行,李德伦对这位指挥大师早有耳闻,两人一见如故。虽然母语不同,但可以用英语聊音乐、谈人生。
接下来几天,古道热肠的李德伦带着小泽征尔,一起登长城,逛定陵,到东来顺吃涮羊肉。小泽征尔还带着父亲的遗像,重走了儿时故居。四合院的老房子还在,连他儿时在院内廊柱上刀刻的身高印记也历历在目。
小泽征尔还欣赏了中央乐团的排练。李德伦指挥乐队,演奏琵琶协奏曲《草原小姐妹》和交响诗《刘胡兰》等几首曲目。小泽征尔听后,称赞“中国的音准和旋律都很好”。他同时直言,乐器不好,小提琴、大提琴、黑管等都不好。
令他惊讶的是,中央乐团演奏的几首曲目中,没有贝多芬、巴赫、勃拉姆斯、莫扎特等西方音乐家的作品,只有中国作曲家的音乐。当他得知,琵琶协奏曲《草原小姐妹》也是首次为外国同行演奏时,更是备受触动。
由作曲家吴祖强、王燕樵与琵琶演奏家刘德海合作的《草原小姐妹》,是中国第一部中西结合的琵琶协奏曲。创作完成后,在“文革”时期被主管文艺的最高机构“文化组”扼杀,搁置了五年,始终没有机会公演。
“中国音乐同行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仍探索民族乐器的发展,还为琵琶创作出协奏曲。”小泽征尔曾在日本《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刊发了对中国音乐界的观感。他称,这次到中国恰逢其时,看到了粉碎“四人帮”后,中国音乐界的新气象,是“中国乐坛重要的转机之旅”。
临别时,小泽征尔对李德伦说:“我是一个东方人,可是我搞的都是西方音乐,我很惭愧。”说罢,他失声痛哭起来。他和李德伦约定:一定会再回来,带着勃拉姆斯、贝多芬回来。
指挥中央乐团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1978年,春回大地,小泽征尔被邀请再次访华。
这一次,和他一起来的,不只是他的母亲和兄弟,还有他的指挥棒。他准备与中央乐团合作,为中国人民演奏两场交响音乐会。
小泽征尔设计了一套颇有心思的节目。其中有《二泉映月》《草原小姐妹》两首中央乐团的保留曲目,柏辽兹《罗马狂欢节序曲》,还有一首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和日本现代作曲家小山清茂的管弦作品《伐木歌》。
演奏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对中央乐团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因为勃拉姆斯的交响乐比较高深,乐团在“文革”前,只演过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和《第四交响曲》,但从未演过《第二交响曲》。更何况相隔十多年,各声部对勃拉姆斯的音乐语言和风格都已生疏。
中央乐团只好临阵磨枪。按照惯例,在邀请外籍指挥来之前,乐团要先在国内指挥的训练下做好准备。此时,李德伦正在接受政治审查,时任中央乐团团长的李凌安排乐团另一名常任指挥韩中杰预排《二泉映月》和《草原小姐妹》等,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则邀请中央芭蕾舞团的首席指挥卞祖善来预排,连续排了约四个星期。
演出前五天,1978年6月10日,小泽征尔提前到达北京。他一下飞机,就直奔中央乐团大楼,马不停蹄地展开排练。正式排练前,他要求以前演过勃拉姆斯任何管弦作品的乐师们举手。结果,近70人中只有3位举手,而且都是年龄比较大的。
小泽征尔后来向日本著名作曲家武满彻描述当时情景:“我所面对的,是一支有高度技巧,但又一点也不懂得怎样演奏勃拉姆斯的北京乐队。这样的乐队简直是个奇迹,世间难寻。”
而中国乐师们殷切的眼神,让小泽征尔看到,他们有一种想演奏勃拉姆斯和贝多芬的强烈欲望。“刚巧我出现在这一刻,他们的欲望和我的感受碰在一起。就这样,我享受着我的第一次,他们亦享受着演奏勃拉姆斯的第一次。”
小泽征尔对音乐精益求精。他首次指挥《草原小姐妹》这首中国乐曲,按照国际惯例,完全可以“将头脑埋在总谱里”,也就是看谱指挥。但他早上四点就起来背谱子,努力把总谱“埋在头脑里”。排练时,他不停地向刘德海请教每个音符背后的含义。
据刘德海回忆:“首次排练当晚,他一次从头到尾指挥了作品,完全不用停下来。乐队成员无不诧异,结束时大伙儿都忍不住站起来给他鼓掌。翌日晚上演出时,他更背谱演出。在空空如也的谱架上,摆放着他已故父亲和家人的合照。”
紧张排练一周后,演出如约而至。那个年代的演出门票,都是有组织地分配。分配对象,主要有“外事部门”和音乐工作者等。很多人听说小泽征尔在北京演出,千方百计通过“关系”,搞到了门票。
首场演出在民族文化宫礼堂。起初,小泽征尔在这里排练时,发现礼堂声场不好,“拢不住音”。他希望换个场地,但随行工作人员告诉他,这已经是当时北京最好的演出场所了。尽管场地条件有限,但小泽征尔热情洋溢的指挥和中央乐团精彩的演奏,似一缕春风,让久而不能在演出场所欣赏西方古典音乐的中国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每演奏完一个乐曲,礼堂内都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第二场演出在首都体育馆,更是盛况空前。当时还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上学的姜建华,非常幸运地得到一场门票。她和四位同学从学校出发,提前半个多小时到场,体育馆已经“爆满”,乌泱泱的全是人头。
演出开始,小泽征尔穿着燕尾服款款登上舞台,全场一万八千名听众热情鼓掌。中央乐团的乐师们也很激动,敲着乐器、跺着脚,欢迎这位世界级指挥大师。掌声持续了好一阵,姜建华笑着说,“震得人耳朵都疼”。
现场静下来后,小泽征尔轻盈灵活的身影,随着每一个节拍,优雅地起落。“虽然体育馆的场地比较空旷,不适合演交响乐,但他好像有一双有魔力的双手,既能在一瞬间充分调动每个乐师的情绪,又恰如其分地平衡每个声部。”姜建华对这场演出至今难忘,“大师就是大师啊!”
“看了小泽征尔的指挥,我浑身发痒!”当时还是上海歌剧院指挥的陈燮阳,一下子被小泽征尔实力“圈粉”。偶像的力量是无穷的。1980年,陈燮阳在李凌的邀请下,也站上了交响乐指挥台,成为中央乐团的指挥。
首都体育馆位于海淀白石桥东北角,距离市区较远。当晚,为了让观众散场后早点回家,五首曲目“一气呵成”,没有中场休息。再加上6月的北京暑热难消,体育馆内没有空调之类的降温设备。结束时,小泽征尔已经大汗淋漓,浑身湿透了。
返场时,小泽征尔兴奋得像个孩子,挨个儿和中央乐团的乐师们拥抱祝贺,热泪盈眶。他把观众献上的花束举到头顶,围着舞台跑了一圈。有两三枝花掉了下来,但他全然不觉,走了一段之后才注意到,慌忙回身捡起又重举,引得全场哄堂大笑。
谢幕后,小泽征尔长舒一口气。他把湿透的衬衣和裤子,交给准备回酒店的弟弟小泽干雄,然后把自己的毛巾、牙刷、相机和三得利威士忌等装进另一个包里,兴高采烈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入住中央乐团家属楼
国际乐坛有一个不成文的习俗:每到一个国家演出,来访指挥会到被访客团的常任指挥家中小住几日。小泽征尔也不例外。
这次来华前,他就非常诚恳地向中方提出请求:在北京期间不住酒店,住在中央乐团的指挥家里;不用车接车送,自己骑自行车去排练场。
但国内的情况比较复杂。一方面,上次接待小泽征尔的指挥家李德伦,还在接受政治审查;另一方面,家属楼的条件不符合接待标准,之前也没有过先例。所以,文化部起初只给了比较含糊的答复。
没想到,性情直爽的小泽征尔抵京后,一下飞机就重提此事。文化部去机场接他的人,一直摇头苦笑,小泽征尔却一再坚持。于是,有关方面特批,在他访问演出的最后一晚,可以到韩中杰家里去住。
此事一定,小泽征尔兴奋不已,韩中杰却愁坏了。
当时,韩中杰一家6口,住在位于和平里的中央乐团家属楼里。两室加一个小套间,只有五十多平方米,挤得满满当当。小泽征尔来了怎么住?
韩中杰思前想后,只好把儿子赶到朋友家借住,腾出一间屋子。这样,老伴儿和两个女儿住一间,他和小泽征尔住另一间。
那个年代,大家都不富裕,家里连几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但为了装点中国音乐家的门面,全团上下总动员。谁家沙发好,搬来;谁家茶几好,也搬来。韩中杰还从一位画家朋友家里借来几幅字画,挂在墙上,增添人文气息。
既然是同行交流,怎么也得有台像样的录音机。韩中杰又从团里借了一台索尼立体声录音机,摆在显著位置。由于小泽征尔提出想骑自行车,他又特意借来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说是自己平时上班骑的。
家里布置妥当后,吃的问题更是棘手。那时候物资匮乏,买东西都得凭票供应。虽然是在家里接待小泽征尔,但饭菜得上档次一些。高级食材即便有钱也买不到,怎么办?
经过文化部有关领导的协调,北京饭店特批,为韩中杰宴请小泽征尔,提供了北京烤鸭、爆炒羊肉等京城名菜,还有包饺子的原料。
当晚,韩中杰还邀请同住家属楼的吴祖强、杨秉荪、严良堃、刘德海和中央乐团的几位乐师,来家里陪同。小泽征尔与大家欢聚一堂,一边包饺子,一边谈音乐,笑声连连。音乐家们还专门成立了一个“饺子会”,后来每次小泽征尔来华,都会见他的“饺子朋友”。
宴席上,大家频频为友谊举杯,过得十分愉快。小泽征尔曾兴奋地跟弟弟回忆说,他和刘德海两个人就喝光了一瓶半茅台酒,喝得酒酣耳热。夏天晚上又很热,他们就“勾肩搭背”到外面乘了好几次凉,相聊甚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尽兴散去。入夜,小泽征尔和韩中杰躺在小间里的两张单人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几乎彻夜长谈。第二天,小泽征尔很早就起床了,这是他多年来清晨读谱养成的习惯。韩中杰陪他一起吃完早饭后,在院里散步。
“走到附近幼儿园,受到园主任的热情招待。他兴致勃勃地忽而躺在小床上,忽而坐在小椅子上,还与小朋友们共进早餐、同做早操。”童心未泯的小泽征尔激动地对韩中杰说,“这一天是他最愉快的一次经历”。
听《二泉映月》潸然泪下
早在小泽征尔来北京前两周,姜建华就听说,指挥大师除了来北京演出,还会访问中国最高音乐学府——中央音乐学院。她记得,“学校里炸了锅一样,从老师到同学,无人不期待能一睹指挥大师的风采。”
中央音乐学院为此精心准备了几个节目。挑选五位技术拔尖儿的学生,给小泽征尔演奏小提琴、钢琴、黑管、琵琶和二胡。姜建华有幸被选中,演奏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和日本民歌《樱花》,并因此得到一张首都体育馆演出的门票。
姜建华出生在上海的一个文艺大家庭。家里从表哥到堂哥,有十四五个人拉二胡。她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又跟在上海音乐学院当老师的舅舅学习二胡。14岁时,她被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录取,从此敲开通往世界音乐殿堂的大门。她不曾想到的是,16岁这年,与小泽征尔结下了不解的情缘。
1978年6月17日,期待已久的日子终于到来。中央音乐学院大门前的小广场上,站满了人。同学们手举小红旗,在校门口列队欢迎。当四五辆轿车缓缓开进鲍家街胡同,同学们立刻欢呼起来。
小泽征尔一下车,就被同学们团团围住,握手、拥抱、要签名。“他穿着白衣、白裤,头发很长,戴着一根长长的项链,就好像仙人下凡。”姜建华惊呆了,那个年代很少看到这样的造型。
热闹的欢迎仪式过后,小泽征尔被邀请到教学楼二层的小教室,欣赏同学们为他准备的几个小节目。姜建华的二胡独奏是最后一个节目,她气定神闲,丝毫不紧张,坐定之后低头演奏《二泉映月》。
《二泉映月》是无锡盲艺人阿炳创作的二胡名曲。姜建华从小就拉这首曲子,为理解曲调背后的深意,她曾专门查阅阿炳的生平资料,反复聆听1950年阿炳的原声录音,造访了江苏无锡惠山泉。每次演奏,她都把自己当作阿炳,如入其境,情真意切。
奏曲过半,姜建华隐约听到有人在哭泣,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演奏结束时,她抬起头一看,被吓了一跳。“我没想到,眼前这位世界级的指挥大师,被这首曲子感动得泪流满面。”姜建华说。
当她准备演奏第二首曲子时,小泽征尔一步上前激动地拥抱她。“没想到两根琴弦,就能奏出人生的喜怒哀乐。你拉的《二泉映月》让我肝肠寸断。”小泽征尔对姜建华小小年纪就把这首曲子演绎得如此透彻赞叹不已。
姜建华受宠若惊。在她看来,“首都体育馆那场演出,中央乐团演奏的《二泉映月》非常完美,小泽先生对作品情感丰富、内在含蓄的特点把握得很好。”小泽征尔却说,“如果听了这次演奏,昨天绝对不敢指挥这首曲目。因为没有理解它,没有资格指挥它。这种音乐,只应跪下来听。”
之后,“二胡把大师听哭了”“二胡应该跪下来听”的故事,在中央音乐学院迅速传开。当天中午,姜建华刚到学校食堂,突然接到学校通知:吃完饭赶紧来二层教室,小泽征尔要再听一遍《二泉映月》,这次有日本NHK电视台录像。
听罢,姜建华已顾不上吃饭,撂下餐具,一路小跑到琴房,拿着二胡就往教室赶。走进教室,小泽征尔正坐在那里等她,一脸笑意。NHK电视台的摄像机也已经架好,一切准备就绪。
姜建华再次低头演奏。小泽征尔坐在不远处的钢琴旁,近距离欣赏“两根弦中国小提琴”的无穷魅力。这段录像后来被制作成纪录片,日本《朝日新闻》也在头条位置刊登了《小泽先生感动的泪》。从此,小泽征尔潸然泪下的画面,传遍日本。
“这种音乐,只应跪下来听。”小泽征尔这句话广为流传,也引发了不少争议。有人甚至将其解读为“忏悔”“谢罪”之意。但作为亲历者,姜建华深刻理解小泽征尔所说的“跪”,其实更类似于日本茶道中泡茶者与喝茶人正襟危坐,虔诚受教,这是超越民族的敬仰。
正如小泽征尔在一次采访中提到,“不能说《二泉映月》是首伤感、悲凉的曲子,但是我却泪流满面。它有着积极的精神,这种感觉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外露的,是一种无形之中,全人类共同的情感。”
情感的共鸣,绵绵不绝。多年后,姜建华在小泽征尔的邀请和支持下,东渡日本,并在世界各地留下了二胡的回响。
中美联合演出
1979年1月,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和夫人卓琳应美国总统卡特的邀请,赴美国访问。这是新中国成立30年来,首访美国的中国领导人。卡特总统在肯尼迪艺术中心,为他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文艺晚会。
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近200名肤色不同的美国小孩用中文演唱了《我爱北京天安门》。邓小平深深为之动情。一曲唱罢,他和夫人卓琳走上舞台,热情地拥抱和亲吻了美国孩子。他说,艺术是使各国人民增进了解,消除隔阂最好的办法。作为发展中美两国文化交流的步骤之一,波士顿交响乐团将于3月份访问中国。
当天,小泽征尔因为感冒,躺在波士顿的家中休息,正好在电视上看到了这条新闻。兴奋之余,他有些担忧,“我有一张东方面孔,是一位出生在中国的日本人,理应与中国有着很亲密的关系。而作为一位西方音乐的代表,我又肩负着很重大的责任,需要去完成。”
1979年3月15日,波士顿交响乐团乘坐一架波音747,飞越太平洋,抵达上海。据时任波士顿交响乐团助理经理的彼得·盖波回忆,这是第一架飞往中国的波音747。由于机身太高,当时不得不提前从香港用火车把舷梯运到上海,乐团才得以下了飞机。
对绝大多数美国乐师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来中国。中国人“巨大的热情”,令他们印象深刻。时任波士顿低音提琴副首席的劳伦斯·沃尔夫记得,“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欢迎我们。当时我们很难用语言沟通,但只要我演示了动作,我们就能彼此理解。”
为期一周的巡演,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在上海的一天,波士顿交响乐团与上海音乐学院的师生们进行了交流,下午又与上海交响乐团切磋排练,晚上在市政府礼堂举办了一场音乐会;第二天,波士顿交响乐团马不停蹄地飞往北京,准备三场音乐会。
虽然距离第二次访华只有短短几个月,但小泽征尔还是看到了变化。这次有了新的演出场地——红塔礼堂。
始建于1953年的红塔礼堂,也叫计委礼堂,是国家计划委员会(今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内部开会、放电影的礼堂。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礼堂内部结构被震坏,北京市建筑设计院对其进行了翻修加固。
由于当时北京缺少专业音乐厅,曾参与过人民大会堂声学设计、建筑声学专家项端祈,就将红塔礼堂设计成为一个以音乐演奏为主的多功能厅堂。1978年投入使用时,京剧大师梅兰芳等许多名家都曾在这里演出,音响效果非常好。
红塔礼堂原经理杨荣欣,当年还是20多岁的小伙子,是礼堂的工作人员。他记得,小泽征尔来红塔礼堂“踩点”时,环顾四周,吼了一声,悠悠的回声徐徐传来。小泽征尔非常满意,当场就决定在此地演出。
不过,小泽征尔发现,剧场的座椅都是木制的,中间的转轴为金属。整个剧场有2000多座位,观众一起一落会制造很大声响。为了不影响演出,杨荣欣等工作人员就对每张座椅动了“手术”,给金属转轴套上塑料壳。由于木椅特别窄,工作人员还拆掉了前两排座椅,为即将出席音乐会的邓小平、宋庆龄准备了沙发。
首场演出当天,宋庆龄身体抱恙,医生叮嘱她要静养,但她执意要来观看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演出。在几个人搀扶下,她走进红塔礼堂,和邓小平一起见证了首场中美合演。波士顿交响乐团大提琴乐师海尔曼曾回忆:“当我得悉邓小平先生和宋庆龄女士到场观赏演出,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演奏的时候手抖得厉害。演出结束时,我留意到邓先生向我致以微笑,这才放下心头大石!”
邓小平在中场休息的酒会上,向波士顿的客人们坦露,自己对音乐认识不多,但喜欢任何促进友谊的音乐。这种谦恭务实的谈吐,给波士顿的客人们留下深刻印象。演出结束后,邓小平和宋庆龄走到舞台上,与小泽征尔和中美乐师们亲切握手,祝贺他们演出成功。
在红塔礼堂办了两场音乐会后,波士顿交响乐团和中央乐团又联合在首都体育馆演出了一场。音乐评论家卜大炜,当时是中央歌剧院年轻的中提琴演奏员,他清楚地记得,“这场演出堪称全国古典音乐工作者的大聚会,许多人甚至抱着总谱来看排练和演出。”
演出开始前,中美两国的乐师进行了联欢。虽然语言不通,但并不妨碍大家切磋技艺。“那时的中国与西方音乐界隔绝多年,他们的演奏方式令我们耳目一新。波士顿交响乐团的乐手们也是有备而来,琴弦、哨片、号嘴,甚至一摞一摞的乐谱慷慨相赠。”卜大炜至今感慨,“这在资料匮乏的当年,可谓雪中送炭!”
这场演出最令人难忘的是,波士顿交响乐团和中央乐团全体217位乐师在小泽征尔的指挥下,合演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以及加演的《星条旗永不落》。每对中美乐师共用一个谱架,给全场一万八千名观众带来极震撼的视听效果。
当音乐会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全场掌声雷动。从成都赶到北京观看演出的指挥林亦民,形容那份涌自内心深处的欣喜若狂,“只有用唐诗中的名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才可形容一二。”
卜大炜看了波士顿交响乐团乐师的演奏状态和方法,有一种突然“开窍”的感觉。后来练琴时,家里人都听出来了。他说,“小泽征尔与波士顿交响乐团的艺术水准自然毋需赘言,但他们没有以师长自居,也没有西方文化至上的态度,却让我们从他们的演奏中得到了深深的启迪。”
中央电视台转播了这场音乐会实况。小泽征尔一头雄狮般的长发,动感十足的“大动作”指挥,连同他的名字,深深地烙刻在中国人的脑海中。之后,凡是谈起古典音乐,很多人都知道日本有一个头发蓬松的指挥大师。中国指挥也竞相模仿他的指挥动作,用李德伦的话来说,“中国学指挥的个个像他,一上台一个小泽。”
而最让小泽征尔有成就感的是,他这位日本人作为中间人,把中美两个国家紧紧连接在一起。“这些乐师们的所属国家曾经互相有矛盾,然而他们却坐在一起奏乐,简直像做梦一样。”
和两年前相比,小泽征尔还明显感觉到,“中国交响乐有了很大的进步。中国音乐家的内心产生了新的东西,有了新的变化。”这些变化只是开始。
中国音乐走向世界
奥地利作曲家马勒曾说:“音乐中最好的东西,在音符里是找不到的。”
中国音乐深深拨动了小泽征尔的心弦,他希望,中国音乐家能走出国门,走向世界舞台。于是,在波士顿交响乐团访华演出结束后,他邀请中央乐团钢琴家刘诗昆和琵琶演奏家刘德海随团赴美。
刘诗昆和刘德海因此成为中美建交后,首次访问波士顿的中国音乐家。当地报纸在头版头条位置,刊登了他们的大幅照片和新闻;电视台转播了他们到达的实况;他们将和波士顿交响乐团合办音乐会的海报,贴遍全城;三场音乐会的门票,在他们到达波士顿之前就被抢购一空。
1979年3月23日,刘诗昆和刘德海在波士顿音乐厅,分别重演了在北京演出的李斯特《第一钢琴协奏曲》和琵琶协奏曲《草原小姐妹》。演出结束后,很多美国听众拥向后台,向两位中国音乐家献花、祝贺。波士顿音乐学院的一位音乐家认为刘诗昆的演奏,“完全是世界一流的水平”。大多数美国听众第一次听到琵琶,称赞“非常富有诗意”“实在令人赞叹”。
刘诗昆、刘德海在波士顿逗留了短短十二天,却深深感受到了美国人民的热情。波士顿电视台两次邀请他们与电视观众见面,请他们介绍中国音乐。哈佛大学师生代表组织座谈会,邀请他们介绍中国的情况。荷兰菲力浦唱片公司还把他们这次合作演出的曲目录制成唱片,全球发行,后来成为销量最多的古典音乐金唱片之一。
此后不久,1980年盛夏,小泽征尔又邀请姜建华、刘德海、韩中杰和扬琴演奏家黄河,赴美参加坦格伍德音乐节(Tanglewood Festival),与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旧金山交响乐团合作献演。
坦格伍德是美国东海岸一处著名的音乐演出场地。这里一年一度的音乐节,是美国最顶尖的音乐节之一。每到夏季演出季,成千上万个音乐爱好者,都汇集到这里,接受音乐的洗礼。
参加坦格伍德音乐节,对四位中国音乐家来说都是第一次。大家都很激动,“中国乐器终于能走上世界舞台,与世界一流的乐队合作了!”到坦格伍德之后,小泽征尔亲自接机。“他给我们四个人租了一套大别墅,还请了一位司机专门接送,一位厨师给我们做饭,非常热情。”姜建华说。
音乐会上,小泽征尔和韩中杰联袂执棒,为美国乐迷献上音乐盛宴。刘德海演奏的琵琶与管弦乐《春江花月夜》,姜建华的二胡独奏《江河水》……中国音乐独特的音色和旋律,让听惯了西洋乐的美国乐迷为之倾倒。此起彼伏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美国媒体对中国音乐家的演奏好评如潮。《纽约时报》艺术评论家哈罗德·勋伯格称赞姜建华的二胡独奏,就像如诉如泣的歌唱,运弓千变万化;刘德海的手指,如同机关枪飞快而匀称;黄河的演奏技巧无懈可击,并称誉他们三人是头等演奏家。《纽约时报》还称,韩中杰是在美国指挥具有世界一流水平乐团的第一位中国指挥家,是一位具有很高职业素养的专业指挥家。
音乐会结束后,小泽征尔为四位中国朋友举办了两场派对。姜建华记得,“第一场音乐会结束后,小泽先生在家里招待我们,和他的家人一起吃中餐。第二场结束后,整个波士顿交响乐团和我们在小泽先生的大别墅里欢聚,一起祝贺音乐会成功。”
除了把中国音乐家带向世界舞台,小泽征尔也视培养中国年轻音乐家为己任。当年,在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就读的陈佐湟,曾两次参加小泽征尔在学校举办的大师班。小泽征尔对陈佐湟的指挥才华,赞誉有加。
后来,他不仅邀请陈佐湟到世界顶尖音乐学院——茱莉亚学院深造,还为陈佐湟落实了指导教授和奖学金。在小泽征尔的帮助下,陈佐湟最终成为“文革”后我国第一批赴美留学的学生,并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位在海外学有所成的音乐艺术博士。
如今已是中国国家大剧院艺术总监、著名指挥家的陈佐湟曾动情地说,“小泽征尔是我的恩师,虽然他不曾正式教过我,但是我的音乐生涯,因他而改变。”
在日本,小泽征尔有一个以他名义运营的“小泽音乐塾”,专门培养才华横溢的年轻音乐家。不仅从日本选拔人才,还从中国的音乐院校挑选优秀的学生。2005年,40名中国学生进入“小泽音乐塾”。此后每年,都有中国学生跟随小泽征尔进入深山,与日本的年轻音乐家一起研究音乐。
如果想在西洋音乐领域取得跟西方人同等的成绩,东方人必须付出更多努力。小泽征尔对此深有体会,“我想和中国人一起来培养真正的音乐家,因为我出生在中国。”
未了的情缘
小泽征尔与中国的情缘,浓得化不开。
2002年,他出任维也纳爱乐乐团音乐总监,首次执棒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在演奏《蓝色多瑙河》圆舞曲之前,按照惯例,指挥要向现场观众发表新年贺词。他别出心裁,安排在场不同国家的演奏家,用自己的母语道一声新年祝福。
英语、法语、意大利语……由于在场没有中国的演奏家,小泽征尔就亲自用中文对观众献上一句:“新年好!”这一句中文,道出音乐家向往和平友爱的美好心愿,诉尽他对中国的深厚情谊。在中国人的心中,留下长久的感动。
这一年也是中日邦交正常化30周年。日本政府邀请小泽征尔和导演浅利庆太,与中、日歌唱家联袂,在东京、北京演出著名歌剧《蝴蝶夫人》。
来北京前几天,小泽征尔的母亲不幸离世。他怀着悲痛,依然坚持来北京指挥《蝴蝶夫人》。此前,他每次来中国都带着母亲,每场演出母亲都是他的观众。这一次,他只能带着母亲的遗像执棒。
之后,他和弟弟又带着母亲的遗像重访北京故居——新开路胡同69号院。“我的父母在中国结的婚,在中国度过他们的青春岁月。”小泽征尔对老邻居们说,希望把母亲的部分骨灰埋在这里。
根据中国的习俗,院里的老邻居程贞淑听后面露难色,婉言谢绝。“他和他弟弟诚恳地说,这是老人对中国故居的眷念,是遗愿。”程贞淑后来回忆,她不忍让小泽征尔和弟弟的孝心落空,让老人对中国的友好情谊付之流水,于是就默许了。
小泽征尔和弟弟把母亲的骨灰,埋在院中的花坛里,和老邻居们一起举行了简单的哀悼仪式。因为他母亲的名字叫樱花,几位邻居又在上面种了一棵樱花树。后来,小泽征尔每次来北京,都在樱花树下拜祭母亲。
2011年9月,本该莅临国家大剧院的小泽征尔,因病取消来中国指挥歌剧《蓝胡子城堡》。为了表达歉意,他在病中连夜录了一段视频给中国观众。其中第一句话就是用中文说:“真的对不起,下次我一定来中国!”短短3分钟的视频,他说了7次“对不起”。最后,他诚恳地说,“希望你们下次再等着我。”
但遗憾的是,小泽征尔后来因为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一次次取消了在中国的演出。这些年,他一直在与病痛作斗争,患过肺炎、食道癌和背部疾病,动过数次手术,甚至在鬼门关前走了几遭。如今年过八旬的他,“肚子里装满了药,身体里都是抗生素”,但依旧坚定地活在自己热爱的音乐世界里。
小泽征尔可能是来中国次数最多的国际指挥大师,三十多年来了不下十次。
其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泽征尔来国家大剧院演出,几次都“迷路”了。他曾感慨,“国家大剧院太大了,首都机场也变大了。北京的胡同,越来越干净了。中国这三十多年的变化,处处让我感到吃惊!”
大家的生活也越来越好。2004年,小泽征尔与“饺子会”老友,在韩中杰家重聚时,韩老已经乔迁北影小区的新居。两套三居室的房屋打通,有200多平方米。书房里,韩老自己设计的柜子里,放满了各种影音资料,屋里还有落地音响、功放、黑胶唱片机,与1978年今非昔比。
如今,人们听不到西方经典歌剧、交响乐,看不到顶尖芭蕾舞的“文化荒原”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来中国演出的国际音乐大师和著名交响乐团如过江之鲫,一流的音乐盛宴比比皆是。但我们不会忘记,改革开放之初,小泽征尔为中国送来的那缕春风,不会忘记他的友好和热情。
作家木心说过:“与战争相反的是音乐,到任何一个偏僻的国族,每闻音乐,尤其是童年时代就谙熟的音乐,便似迷航的风雨之夜,蓦然靠着了故乡的埠岸,有人在雨丝风片中等着我回家。”是的,我们在等小泽征尔再回北京,再回中国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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